漆黑的樹叢裏,響徹着衛軍慘叫和倉皇的逃竄聲,弩箭像是雨點一樣打在盾牌上,嘭嘭作響,像是十二月最寒冷時落下的冰雨風暴。它們射穿了牛皮甲,穿透了血肉肢體,将整個人釘在了樹木上,熱血澆灌着腳下幹燥的土地。
趙無恤讓那些出身溫縣的兵卒,還有新招募的一些甄邑人,共計四百餘臂張弩材士埋伏于山林兩側,分爲三到五排,一聲令下起身輪番齊射。曆史上,這可是直到戰國中期才能達到的攻擊強度,遠程火力上的絕對優勢将衛國人壓制得擡不起頭來,試圖起身開弓還擊的都被射成了篩子。
兩石的弩勢大力沉,每一發都彈射得弩機弦處顫動不已,五十步内甚至能射穿藤盾,三十步内皮甲仿佛是紙糊的。一石的弩惡輕巧易發,輪換極快,與二石頭弩配合,讓人防不勝防。
突然到來的襲擊讓衛國人們失去了方寸,更何況一些身邊點着火把的軍吏第一時間被當成靶子擊殺,全師上下調度間出現了斷層。
公孫驅的驷馬戰車位于最前方,那是混亂的中心,因爲戰車的大塊頭和高高豎起的旌旗最爲顯眼,所以中箭最多。沒一會車輿四面都插滿了弩箭,蒙皮的木闆被射得支離破碎,骖馬服馬齊齊倒斃,何況人乎?
好在他的車右和禦者護主有加,齊齊将他撲在身下,接着推到了馬車下方,躲過一劫,隻是大腿挨了一箭。但之前還對盜寇們嗤之以鼻的公孫驅此刻已經完全喪膽,呆滞着目光嘴角和手腳戰栗不已,卻不再繼續指揮,任由兵卒們被收割生命。
“師帥!公孫,公孫驅!”
來自笙窦的邑司馬石曼一邊扶着胄躲避箭矢,一邊焦急地大聲喊叫,直到見公孫驅已經失去了反應的能力,這才跺了跺腳,大聲呼嘯,将接過了指揮權。
這之後,衛國人發動了一次反擊,石曼将能收攏的兵卒部署爲沖陣,配置在便于作戰的地方:戟盾布設在外層,足以防備四面射來的箭雨,而弓箭布設在裏層,尋找一切機會向周圍反攻,他判斷伏擊者人數也不過千餘,絕不會比他們多。他還任命了部分人斬除草木,從側面廣開道路,以便于轉移。
然而戰局變化極快,前軍是遭到弩箭攻擊最密集的地方,大概在半刻連續不斷的****後,弩機的扳動聲終于停了,地上已經屍橫遍野,衛國人損失了三四百人,其餘幾乎人人帶傷。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邊,衛師狹長的中段被從林中沖出,持劍盾的武卒攔腰截斷,盜寇們則在擲矛兵的率領下從後方的各個陰暗處嚎叫着沖向了後軍。
冷兵器時代,甚至是直到一戰、二戰時,近程的刺刀搏殺依然是決定許多場戰役勝負的重要方式。
石曼就是這時候戰死的。
當老司馬一劍殺死一個衣衫褴褛的盜寇後,一轉身,田贲那迅捷的尖矛猛地擲出,刺向他的喉嚨。他瞪大眼睛,奮力閃開并握住矛柄,用盡全力才讓它僅僅擦破了皮膚,當他把手放在脖子上的傷口上時,鮮血從指間流過。
又一個持矛和藤盾的敢死之卒哇哇大叫着沖了上來,這次石曼抓住他的手腕然後扭過他的胳膊,矛與盾掉在了地上,石曼高高舉起青銅劍,正要朝那人柔軟的腹部斬下!
但他的手指突然變得僵硬笨拙,他已經無法揮劍了。
田贲再次站在他面前,他雙手各有一矛,分别刺中了石曼的腹部和胸口,當他的手連帶短矛抽回來時,它刺向的地方隻留下了一個深深的血窟窿,鮮血潺潺流出,紅得發黑。
石曼跪在了地上,他摸索着找到了另一個矛柄,試圖拔出卻無能爲力,在這個寒冷的夜晚,每吸一口氣都使他感到胸中痛苦。
身後,一件重重落下的鈍器砸碎了他的肩胛骨,他哼了一聲倒在了血泊中。
他沒有感覺到下一次攻擊,降臨的隻有無邊寒冷……
……
趙無恤騎在馬上,也隻有在對此習以爲常的武卒中,單騎的地位才會高于行動不便的戰車。可其他地方卻不是這樣,若趙無恤要觀兵曲阜,爲了讓魯人士大夫們不鄙夷他,他還是得跳下鞍鞯,老老實實登戰車耀武揚威。
啪踏啪踏,他操縱着馬兒,邁着征服者的步伐走到了死傷慘重的衛國殘兵中。
當你見過數十次一百次慘烈戰事後,心裏殘存的那份憐憫也會漸漸消退,他現在早沒了兩年前在成鄉的患得患失,還有脆弱。
青銅與鮮血,這時代的戰與和永遠少不了這兩樣東西,雖然無恤很想把前者換成镔鐵。
這場衛人堅強卻無用反擊的指揮者,笙窦邑司馬石曼,死于兩柄緻命的短矛,它們直接從腹胸穿透而過,一看就知道是下手狠辣的田贲手筆。石曼身被數創,卻尤自死戰到了最後,這點燃了部分衛國人的鬥志,給趙無恤的兵卒造成了百餘傷亡,自身卻也死傷過千。
其餘衛卒統統繳械投降,隻有數百人逃出了樹林,不過外邊的戰馬嘶鳴聲預示着他們前途未蔔。再過不久,大概就會被虞喜拴在索頭繩上牽将回來,或拴着勒起淤血的手腕,或拴着滴血的首級……
公孫驅大腿中了一箭,此時虛弱地縮在車後,冠歪在了一邊,手緊緊抓着浸透鮮血的土壤顫抖不已。
“的确是衛國師帥,公孫貴胄?這倒是條大魚。”趙無恤對那位戰死的邑司馬滿懷敬意,對這個苟且被俘的衛國公孫卻視若無物。
不過,他依舊下馬,言語親切地安慰他,讓人将他安置妥當。
因爲公孫驅接下來還有很大的利用價值,他的職守,他的身份。
“子我。”趙無恤呼喚跟随身側的佐吏。
阚止在阚邑時也見識過盜跖之徒攻城的景象,但城外的屍橫遍野依舊與他有一牆之隔,之後目睹的零星戰事都是小打小鬧,哪像這場屠殺一般的戰事一樣,勝的簡單粗暴,勝得對方一點脾氣都沒有。張孟談的智計,趙無恤一手練就的精兵結合,敵人再頑強的反擊也會變成土雞瓦狗。
據說孫武子曾講過,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對這一點,他算是信服了。
此刻聽到趙無恤傳喚,他才猛地從滿地的血泊裏反應過來,匆匆趨行至跟前,拔掉翻倒在地的車輿上那些深深紮着的箭矢後,鋪展開紙張和筆墨等待記述。
“傳令冉求,時機已到,可以驅使群盜圍攻巨野邑了。如承諾所說的,城破後分給盜跖一些糧食衣物,乃至于錢帛,但不準他們肆意劫掠。其餘零散各處的武卒立刻和統領的盜寇分離,雙方要在衛國民衆面前合力演一出武卒驅逐盜寇,解救濮南黎民的大戲來,一切破壞都要歸到盜寇頭上,一切建設和善政都要以我的名義來實行!”
無恤看了周圍的衛人一眼:“再讓随軍的軍醫官扁鵲之徒子豹給公孫驅療傷,一定不能讓他死掉!随後吾等收拾戰場,讓武卒換上衛人的旗号甲衣,再篩選部分願降的衛卒來,共同裝扮成潰敗逃回的衛卒,脅迫公孫驅領着吾等撤退到曆山衛軍大營,還有濮南剩餘的三邑而去,則大事可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