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澤南北寬三百裏,東西寬一百裏,從衛國巨野向北一直延伸到魯國須句方止。北半部分流衆多,夏秋有水,春冬變爲泥沼,南部則常年波光粼粼。
魯、衛、宋、曹的野人和逃亡民衆便在此嘯聚山林,以盜跖爲“将軍”,有口數近四萬,分别在湖邊和湖中的數百個大小島嶼上求活。
禹貢曾言:大野既潴,東原厎平,湖中最大的一座島嶼就叫東原島上,其上方圓幾裏都是絕徑林巒。島上的群盜是盜跖嫡系,在他的組織下隐隐有了建制和分工,砍伐滿山的苦竹做矛與弓箭,采鵝卵石和大木築營紮寨,位于最高處的堅固大寨,自然就是“将軍府邸”了。
大寨的堂上,一位紮着扁髻,穿着幹淨葛麻衣物的老者正捧着兩塊簡牍。向坐于豹皮榻上的盜跖彙報着什麽。
“将軍,島上的倉禀裏已經能跑碩鼠了,雖說秋天正是魚蟹蝦蛤最肥美的時候,可就算把所有船都派去打魚,也不夠四萬張嘴吃。島上有零星的鹿群,還有野菜蒼耳,隻靠這些,今年冬天起碼要餓死幾千人。”
管理島上倉禀和食物的手下正在朝柳下跖抱怨和個不停,此人原先是魯國大夫郈氏家的倉吏,郈氏被季氏所滅門後跑到了這兒。他先後投過五位盜首,最後在獻出了上一位主人的府庫後,成了盜跖的親信。
就在趙無恤拿盜跖有點難辦的同時,盜跖也過的不舒心。相比過去數年間在大野澤周邊的橫行無忌,以及去歲十月之交的雄心壯志,如今他卻有些灰心喪氣。
盜跖控制大野澤後,将各個島嶼上互不統屬的人組織起來,因爲湖中島嶼上沒多少耕地,所以經濟基礎是女子負責漁獵采集,男子則在盜跖率領下外出劫掠周邊城邑,搶來糧食和其他群盜不能自産的生活物資。
本來按照盜跖的計劃,去歲乘着魯國内部大亂,他大可以劫掠阚陵的魯公宗廟,發掘陵墓。再将那些貴重的明器遣人售賣到什麽都敢買,也什麽都敢賣的陶丘市肆上,換取兵甲衣食。
可這一切,都随着中都和阚邑的兩次失敗而告吹了,他本來想着可以收拾旗鼓重頭來過,孰料趙無恤在大野澤周邊布下的網卻越收越緊……
柳下跖耳邊又響起了老倉吏的絮叨聲:“以往湖邊還能打獵,自從那位趙小司寇爲政後,沿着湖泊西岸建起了幾十座亭舍哨所、高數丈的夯土烽燧也陸續立起。鄉裏的亭卒日夜訓練不休,雖然敢深入湖沼的那些人都被吾等滅了,衣服剝得幹幹淨淨。可他們下不來,吾等也上不去,敢零星過去的人都被抓了。到了七八月後,大野澤邊的魯國城邑都開始有樣學樣……”
盜跖默默聽着,臉色陰沉,他能感覺到,從占據郓城時起,趙無恤就在精心地編織着擒拿自己的大網。整整一年了,他非但沒有撞破趙無恤的包圍,反倒被越收越緊。想要徹底滅了盜跖難,但趙無恤的手段也讓他如噎在喉。
他極盛時号稱從卒九千,可去年被趙無恤在中都、阚邑連續打擊過兩次,又被“徕民”政策吸引去不少人後,如今手裏能外出劫掠作戰的青壯男子也就五千,精銳不過千餘。
雖然漸漸摸清了趙無恤武卒的作戰特點,采取了行之有效的應對之策,但僅有的一場小勝,殺敵百餘比起整體上愈來愈艱難的局面來又算得了什麽?
想在西魯劫掠已經越來越難了,入夏後他試圖進攻湖北岸西岸無果,隻能退回來攻略南岸的巨野等地,可那些糧食吃到現在也所剩無幾。
“據跑回來的人說,青壯男子是被帶到廪丘、甄邑種地,婦女老人則投入廪丘外郭的‘流民營’中,由工匠教授紡織和做些零工,雖然苦些,但能吃飽!我去其他各島征糧時,好幾次都聽人說若再挨餓,還不如帶着家眷偷偷出湖,去投靠郓城,做趙小司寇就得順民算了。總之,将軍您得想些法子,否則冬天一到,郓城那邊再開粥棚放糧的話,東原島上的人忠于将軍,或許還不會跑,可其他島上,起碼得少一半……”
“夠了!”
老倉吏吓得身體一顫,住了嘴。
盜跖拍案而起,他再也不想聽下去,雖然趙無恤在軍事上已經奈何他不得,但這項徕民之策正漸漸顯露威力,仿佛扼在盜跖喉嚨上的手。如今已經有四五千人投奔過去了,其中還有不少青壯男子。
自己每削弱一份,敵人就會強大一分!這個道理,柳下跖怎會不懂?
“趙氏子手段連續不斷,難不成我就隻能聽之任之,沒有應對之策?二三子,吹響螺角,派出小舟,召集所有人來東原島,就說我有要事與他們商議!”
……
百級狹窄的石階路從山頂的大寨通向漁村,石山背後爲秋末裏狂風呼嘯的島嶼丘陵,更遠處則廣袤無垠的大澤。
柳下跖很早便起來了,在山頂上停頓良久,等待東方日出。即便在這裏,他仍能清晰地聽見浪濤不倦的隆隆拍打聲,仍能清楚地體會到大湖憤怒時蘊含的力量。
漸漸地,世界有了色澤,他看着清風吹散薄霧,朝陽的曙光照亮雲層,天空變爲魚肚白的紅暈,黑暗的湖澤化作苔藓的灰綠。
他拔出皮袋的木塞,灌了一口濁酒,然後開始低頭審視自己能動用的所有力量。
東原島西高東低,連天蘆葦叢中,有港汊縱橫數百條,可以通向大澤的各個位置,也容納來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今天,漁村和碼頭停泊了漁船數百條,運兵作戰的長船數十艘。
等曙光照到河灘上時,在船上過夜的人盡皆蘇醒過來。掀開已經不再幹燥的稻草毯子,陸續停泊登岸。他們或衣衫褴褛,或穿着魚皮鹿皮服,手持竹矛、魚叉,背着短弓。這是被城邦國人稱之爲“盜”的一群人,柳下跖的子民,他們離開洞穴和茅屋,離開漁村和灘塗,連夜來到東原島,大野澤的心髒所在。
打漁爲生的土著夷人們燃起枯黃的蘆葦,清洗魚肉準備朝食。其餘沒帶糧食的隻能咽着口水幹看,不時發生因搶奪食物而引發的騷亂。師帥、旅帥、十二島主,三十六洞主各自約束着自己的手下,他們應召而來,齊聚一堂,仰望着從大寨順着山路走下的“将軍”。
柳下跖沒戴胄,身上隻穿着陳舊的皮甲,身後随從不多,但誰敢懷疑?誰能懷疑?他才是大野澤真正的王者!
“見過将軍!”
群盜沸騰了,牛角号,螺号不時響起,更多的人則敲打竹矛和木盾。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敲打聲響徹島嶼,最後吧嗒吧嗒的敲打整齊劃一、攝人心扉,猶如上百根大樹在互相搏鬥,直到盜跖雙手往下重重一按,讓他們安靜。
敲打聲停了,不少人乘着這間隙,叫嚣着今天要喝到“将軍”賜下的濁酒。
柳下跖絡腮胡遮蓋的嘴角露出了微笑,他一揮手,身後高壯的親信們便肩扛大木箱擠上前來。
“酒有的是,稍後人手一盞,現在,讓我帶給你們大野澤西岸的财物,都是吾等如今最缺的東西。”
普通盜寇們歡呼起來,有人已經做好了上去争搶的準備,慷慨,是他們支持盜跖的原因之一。而群盜首領則面面相觑,如今東原島面臨的局勢他們清楚,哪裏還有餘财發放?這莫不是散夥的節奏?
第一個箱子被打開了,淡黃的顆粒如雪崩般四散而出,未脫殼的粟米稀裏嘩啦。
第二個箱子打開,粗糙的葛麻布匹鋪滿了一小塊地面。
第三個箱子打開,滿滿當當的青銅農具碰撞到一起叮咚作響,衆人看到其中有銅鐮和耒耜。
所有人都愣住了,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知道,汝等的妻兒父老在挨餓,大野澤卻不出産糧食。每年一入冬,窩棚抵禦不了寒風,汝等便會夜夜受凍,大野澤卻無桑麻之利。如何才能擁有這些,去搶掠麽?吾等歲歲如此,但這和農稼一樣,年景好時僅得粗飽,不好時家中就會餓死人。這湖澤雖大,卻養不活四萬人,隻有土地,隻有耕種,吾等才能活下去!”
群盜愣住了,随即有人悲哀地嚎叫起來:“将軍!吾等便是從魯國逃出來的庶民,魯國行稅畝,作丘賦,每年泰半的收成都要交給邑宰,邑宰交予大夫,大夫再交予三桓,層層盤剝。此外還有無數勞役,或修公陵,或建宮室城池,吾等不能活命,隻能逃入大澤投奔将軍,将軍這是要趕吾等回去麽?”
“非也!”柳下跖連忙在輿情鼎沸前大手一揮,大聲說道:“不是回去再受壓榨,而是吾等自己去将土地奪來!”
“将土地……奪來?”師帥、旅帥、島主洞主們都怔住了。
“然!和去年一樣,濮濟之間又到了戰雲密布的時候,晉齊鏖戰不休,随時會波及到魯衛。一旦戰亂四起,吾等的機遇就到了,我不日便将帶人外出抄糧,此番我自己不取鬥米匹布,統統分予衆人!待足兵足食後,再轉而攻城掠地,這次不是來去如風,事成之後,吾等便可遷出這塊荒澤之地,直接占城而立!”
這個念頭在盜跖腦中存在已久,在和孔子的辯論時萌發,受趙無恤刺.激成型,他今天竟一并吐露出來了,頓時在人群中驚起了一片滔天駭浪。
“到時候我爲将軍、邑主,将伐貪婪之城,誅無道之君,均貧富,等貴賤,人者有其地,而無賦稅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