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初,以上六邑大夫的反饋陸續傳了回來,面對齊人越來越熱鬧的治兵動作,對于趙無恤倡議的“聯防”之事,他們的反應各不相同。
像高魚、中都兩處,早在大半年前就和趙無恤暗通款曲,高魚的魚氏大夫是唯一一個出兵幫趙無恤圍剿盜跖的,他的領地又夾在廪丘和郓城中間,兩家雞犬相聞,聲息互通,關系處得極好。
至于中都邑的宰予,他原本就是受趙無恤推舉才得到邑宰之位。此人在孔門弟子裏是個特例,有野心,有能力,在老師眼裏卻是個失敗的學生。
但這并不影響他爲自己謀劃前程,在軍事上有武卒庇護,手下還有不少孔門弟子留下輔佐。所以中都去歲被盜跖破外郭後雖然殘破,大半年時間居然恢複得差不多了,這也證明了宰予的能力。
孔子不待見這位叛逆的弟子,但宰予自有靠山,他在無恤的再度推舉下,從假邑宰轉爲正式任職。
宰予升遷,自然要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中都在政治上對趙無恤一向亦步亦趨,不知道的,還會以爲無恤才是中都大夫呢!
這兩邑雖然不必直面齊人攻擊,其邑主卻第一時間答應,願意親至廪丘盟會。
但接下來,趙無恤收到的卻是須句城義正言辭的拒絕!使得這次計劃平添了幾分波折。
須句原本是個獨立小國,和任、宿、颛臾一樣,都是風姓太昊氏的後裔。進入春秋後任、宿陸續滅亡,隻剩下須句和颛臾一西一東。他們理論上是子爵的夷人小邦,但削弱不能自守,實則是魯國私屬,不能與其他諸侯來往,每年都要向魯侯朝貢,滿足魯人“憬彼淮夷,來獻其琛”的虛榮心。
百年前,須句曾被邾國滅亡,須句子奔魯求援,魯僖公認爲“崇明祀,保小寡,周禮也;蠻夷猾夏,周禍也”。于是次年伐邾國取須句,讓須句子得以返國。
過了幾十年,倒黴的須句又被邾國所滅,這次是亡得幹淨了。魯文公再次奪回須句後,就幹脆讓自己的兒子做大夫,所以須句大夫也是魯公族。
須句在西魯位置最爲靠北,它位于濟水、濮水下遊,也就是後世的梁山泊一帶。地勢較低,一旦到了雨季,周遭常常會變成濕地沼澤。
正因爲這糟糕的交通狀況,讓這個小不點能保持獨立千餘年。雖然齊人的東阿、平陰之師朝發而夕可至,往年卻不太樂意走須句的爛泥路,更願意繞道秦邑,先至廪丘,再攻打郓城等地。
須句的這種地形極易防守,它好歹曾是一個子國,都鄙共有戶數四五千,若是全民動員,一師之衆是拉得出來的,也是趙無恤最希望争取的一家。
但讓他失望的是,須句大夫生性多疑,平日行爲就極爲乖張孤僻,窩在領地裏悶悶不樂,總覺得有人要謀取他的祖地。過去趙無恤送去的禮物便總得不到回饋,此次更一口回絕!
收到信後,看着那高高在上的語氣,無恤氣極反笑:“須句大夫自視甚高,自以爲是魯文公之後,看不起周圍的鄰居。覺得就算齊人來了,礙于周邊的湖沼也奈何他不得,反倒會先攻打其餘幾邑。聲稱除非讓他這個公族做主盟之人,否則不願屈尊于我之下。”
西魯聯防之事,前提條件是以趙無恤爲首,這點絕不容于動搖,所以趙無恤也不打算示弱。理論上,須句大夫的身份地位和他是相當的,無恤拉攏諸邑聯防的借口“小師,莅戮”本就十分勉強,無法逼須句加入聯防計劃。屆時各自爲戰,這種以鄰爲壑的舉動,隻能日後再與他算賬了。
希望到那時,須句還沒被齊人攻破,雖說那裏有湖澤作爲屏障,但連邾國、魯國都能兩度破城來看,其實一點不保險,隻是可憐須句的芸芸衆生。
不過好在其餘三個邑秦、範、郿陸續同意了這份《西魯聯防》的提議,所謂的聯防,就是各邑主政之人歃血結盟,共享情報,邑兵歸趙小司寇統一指揮,讓魯國西鄙聯合起來,好渡過此次危機。
三桓各自爲政,對西鄙的不管不顧讓大夫和邑宰們傷透了心,他們原本一盤散沙,打算能抵抗則抵抗,不能抵抗則請降,誰料趙無恤這邊卻給了他們最後的希望。
因爲就算投降,也不一定能保住領邑,齊侯那邊也有一堆士人眼巴巴等着拿封地呢!
……
就在“西魯互保”之事順利發展的同時,公西赤這些天卻過得不太舒心,在趙無恤手下做家臣就這點不好,他總會遇到一些前所未有的問題。上次是竹簡紙張之争,這一次,則是無法逾越的道德障礙。
公西赤字寫得好,所以往常趙無恤要寫奏疏,一般都召他去撰寫,這次也不例外,但無恤口述的内容卻讓他停住了筆。
無恤問道:“子華,是我的話有何不妥之處?”
公西赤遲疑道:“司寇,雖說與諸位大夫同聲通氣是因爲三桓的不作爲,但周禮雲,卿大夫間不得私下盟會,隻能行相見禮。這所謂的廪丘之會,恐怕不妥當吧……”
對這點趙無恤絕不相讓:“無盟會不足以使敵畏懼,無歃血則不見信義,不足以托付兵事,吾等也是被逼無奈。”
公西赤讷讷地說道:“但這不是一般的盟會,而是撇開國君和執政商議與齊人動武,是私下串通結黨,夫子也說過,君子不黨的。”
趙無恤臉色沉了下來:“爲學切勿斷章取義,是君子群而不黨!吾等做的事情,就好比泉水幹了,擱淺的魚得吐沫互相潤濕,事急從權也,并非結黨營私,更不想割裂魯國!”
這番訓斥将公西赤鎮住了,一旁對所謂尊卑禮法一向不以爲然的阚止站出來開導他。
“子華迂腐,早在晉靈公元年,晉君尚幼,趙宣子就代表晉君與齊、宋、衛、鄭、曹、許君盟于扈,此爲大夫主盟之始。當今之世,這種事情已經屢見不鮮,既然大夫盟諸侯都可以,大夫盟大夫又何必奇怪。何況君待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爲君者、主政者自有保護屬下大夫的職責。如今魯國的主政者抛棄了西鄙,讓各邑自生自滅,難不成吾等要礙于禮節,連相互自保也不許,隻能引頸待戮不成?”
這話讓公西赤無言以對,是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究竟該怪誰呢?
在魯國,上下異位已經持續了百餘年,三桓自家的領地都說叛就叛,連國君昭公也做過帶着城邑奔齊的事情,就更不用指望大夫們有多少忠君忠國之心了。
對于大夫們來說,如何保全領地才是最重要的,爲此,不得已時降齊也不過是眨眨眼的事情,何況投靠同爲魯臣的趙無恤?
公西赤知道,自己今天若是一味抵制此事,司寇恐怕會對他生出惡感來。甚至,他身爲廪丘的“三老”,若在廪丘舉行盟會,他還得到場充當司儀,主管祭祀、迎賓、禮儀等事項。
是從,還是不從?
“夫子啊,你教了我宗廟之事,讓我可以束帶立于朝,與賓客言。”
“但你卻從沒教過我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
在高官厚祿、輕裘肥馬與固守夫子所教禮儀之間,公西赤咬了咬牙,最後還是選擇了前者……
至此,已經基本籌劃好“西魯聯防、互保”的趙無恤決定“先斬後奏”。由他口述,讓公西赤抄寫了一份八邑四大夫、兩邑宰參與署名的聯合請命,打算讓封凜送到朝堂上與三桓攤牌。
他很期待三桓那不願同意,卻迫于形勢不得不從的表情……
……
盜跖的事件告一段落後,柳下季被重新啓用,于是朝堂上,有他和孔丘在側,魯侯一系的“君派”隐隐有擡頭之勢,孰料這引起了三桓“卿派”的反彈,更加劇了魯國中樞的矛盾。
強敵在側,魯國朝堂上卻沒在思索禦敵之策,而是在空耗時間,經曆了整整半個月的口水戰,今天亦然。
孟孫何忌已經去了郕邑集結兵卒,過去大半年他們的族兵一直在圍灌城,領地民衆頗有些不堪勞役,如今還要與齊國鏖戰,甚至會耽擱秋收,所以必須安撫一番,讓他們多忍幾個月才行。
所以公宮内,魯侯面前隻剩下孔子、柳下季,還有季氏和叔孫氏在讨論着即将到來的戰事。
“說到底,西鄙究竟應該如何防備,大司馬除了将責任推給趙小司寇,推給當地大夫們外,還是沒拿出一點方略來!”
魯侯忍不下去了,一向作爲泥塑傀儡的他難得拍了桌子,朝堂上一時間寂靜了下來,季孫斯越來越有執政風範了,如同老僧入定,尖嘴狸腮的叔孫州仇也移開目光避而不答。
随着趙無恤在西鄙的根越紮越牢,他們開始嫉恨,雖然礙于晉國趙氏,不敢和無恤公開翻臉。但卻一直等着看這少年失敗受挫。
這次齊人攻來,不就是一個機會麽?
他們等着看他從巅峰上狠狠摔下來,等着看他衆叛親離的笑話,然後就不得不向自己低頭,變成庸碌無爲的魯國大夫!
作爲流亡卿子,不就應該這樣麽!
最後,打破寂靜的卻是一個攜帶書信入内的寺人,說西鄙的趙小司寇遣人獻上了一份書信。
衆人都一個激靈,這已經是這月送來的第三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