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屈無忌和失散多年的“侄女侄兒”認親,人人皆大歡喜之際,發生在競技場的刺殺案也水落石出。
但矛頭的最終指向卻出乎衆人意料,嫌疑最大的,居然是晉國使節團!
曹國人在查實那刺客身份後驚呆了一片,這個結果卻在趙無恤的猜測之内。
原來,持弩刺客之所以能避開檢查,是因爲他混在晉國公族大夫、上軍司馬籍秦的衛隊裏,大搖大擺走進來的!
使者的衛士攜帶武器,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麽?于是疏漏便發生在這兒了。誰能料到在蹴鞠比賽正激烈,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滾動翻騰的皮毬上時,這名本應守在籍秦身邊的“衛士”竟然借口小解,悄悄挪到了射程之内,對準趙無恤射出了一支毒箭!
若不是吳人專鲫情急之下拔劍示警,而穆夏和田贲兩人護衛得當,子貢布置的武卒從甬道裏出來得極快,後果将不堪設想!
得知晉國使者卷入此事,曹伯又驚又怒,連夜傳喚嫌疑人籍秦。面對曹國司寇反複徹查的結果,還有那刺客的屍體,籍秦倒是沒有推說不知,痛快地承認這是他的人,接下來卻對刺之事一概否認。
他發揮政客的本領大呼冤枉道:“此人乃是半年前來投靠我的晉國輕俠遊士,聲稱會使新式的武器手弩,而且十發九中,所以我的家司馬才納爲衛士。他的背景我派人查過,隻是新绛城中一個中戶之家的惡少年,并無問題,平日也還算忠心,誰知昨日竟然突然發難,做出行刺之舉。”
末了籍秦還加了這麽一句:“若是曹國的司寇和趙氏大夫不信,大可派人去晉國徹查。”兩手一攤,仿佛自己真是清白的。
籍秦雖然向趙無恤再三抱歉,卻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連那刺客的身世,他也刻意掩蓋了過去,但這反倒暴露了他欲蓋彌彰之意。
曹國自有“刑不上大夫”的規矩,何況證據并不确鑿,于是籍談在司寇署呆了半宿後就被放走,隻剩下義憤填膺的阚止罵道:“不用想,能在晉國上軍司馬的衛隊裏安插人手尋隙刺殺司寇的,除了上軍将中行氏,還能有誰?”
子貢搖頭歎息道:“這誰都能看出來,但證據不足。屬于籍秦衛隊裏的唯此一人,其餘都是無人能識的生面孔,混在人群裏進來的,手裏無甚武器,而那連殺兩名吳國甲士的刺客已經潛逃,城中大索一日卻沒什麽結果。所以若是籍秦不配合,還真不好往下查,他畢竟是晉國使者,還與司寇有師生關系,想從他嘴裏撬出點什麽也無法拘押、動刑。”
于是線索就在籍秦這兒斷掉了,還好趙無恤之前結下的良緣起了效用,不一會就有皂衣的小吏來遞送木片。無恤接過一看,卻是一直跟在籍秦身邊的鄧飛送來的,他在裏面将趙無恤等人所不知道的細節一一寫下。
那刺客的來由确定無疑,的确是中行氏和範氏豢養的死士,一旬前受人指派,插進籍氏親衛中。但這場行刺籍秦真被蒙在鼓裏,也并非中行寅和範吉射的授意,而是中行黑肱,範禾二人得知無恤将來陶邑,便想派人刺殺趙無恤,爲範嘉“報仇”。
籍秦起初還以爲這名衛士是二卿的贈賜,直到事發後才想明白緣由,頓時吓出了一身冷汗,細細回想起來真是後怕不已,若趙無恤出了事,他肯定要面對晉國中軍佐趙鞅的暴怒。可即便對中行、範二子的行爲深感憤怒,他卻依舊死守牙關,甯可自己背鍋,也決不說出幕後指使。
無恤對他的心思也能猜到七七八八:“籍秦畢竟是上軍司馬,還得考慮到自己的前途,他現在投靠的是中行氏,二子利用他,他卻隻能主動攬禍。”
阚止道:“其實還有一個辦法,若是能讓鄧先生出面作證……”
子貢搖頭:“這恐怕沒用,鄧先生雖然願意告知吾等真相,提醒司寇以後出行要格外小心,卻也不願當衆洩密讓自己的主君難堪,那是公開的背叛,是爲人吏臣者大忌,所以才在簡牍之末請求看過後将此物銷毀。”
聽取兩人意見後,無恤沉吟片刻後做出了決定:“此事我會告知父親,并将範、中行刺殺我的‘猜測’上報晉國執政知伯,請他審理。不過知氏态度暧昧,還真不知道會偏向誰。此事大概會無疾而終,範、中行二子即便罪名坐實,最多也不過被拘禁放逐,對二族實力不會造成打擊。”
“但我也不會強迫鄧先生佐證,派人去回報他,日後若是有類似的事情,還請速速告訴我知曉。無恤無以爲謝,隻有盡快解救鄧析子,但新鄭離此有千裏之遙,這一去一回得一個月時間,請不要焦慮。”
說完,他又讓人備車。
阚止吩咐屬吏駕轅,問道:“司寇這是要去哪?
“我?我要連夜入公宮,去求見曹伯,在他面前狀告範、中行二卿刺殺一事!”
“不是苦于證據不足,不能證實麽?”
無恤露出了神秘莫測的笑:“在晉國内自然無法證實,一切都由着兩方博弈,但在陶丘,我隻要讓曹伯一個人相信就夠了。”
阚止了然,子貢則下拜道:“妙計,賜願爲司寇禦者!”
範、中行二子行刺趙無恤之事,因爲證據不足尚不能在晉國内掀起軒然大波。但憑借無恤的說辭,卻讓曹伯确信不疑:二卿在他三十六歲生辰上,在充滿歡樂和祥瑞的競技場公然行刺貴賓趙無恤!這是極大的冒犯和不敬!
曹伯陽心機不深,本就容易受人蠱惑,他怒極之下,雖然舉國實力還不及範氏或中行氏的一半,但從此對這兩家深惡痛絕。
這樣一來,趙無恤逐漸從邊角入手,布下了他期望中的棋局。
若是趙氏與這兩家起了沖突,那可不是一場局限于國内的小打小鬧,而是整個北方諸侯都可能卷入的“世界大戰”。屆時,趙無恤即便不能保證曹國發兵相助,也能讓此國選擇性中立,至少不會倒向敵人……
但即便如此,趙無恤心裏也沒法咽下這口氣,他雖然不至于用相互刺殺這種下乘手段,但非得想辦法讓中行氏和範氏吃一次大虧不可!方能出這口惡氣!
……
曹伯又以爲各國使者壓驚爲名,在宮中又大宴一日,之後,吳國使節團便要離開。他們此次北上的行程比較緊張,接下來會去鄭國、成周、晉國三處,等到返回時,走的則是衛國、魯國、莒國的路線,剛好會路過趙無恤的領地。
“屆時大夫一定要多呆幾日,讓無恤好好招待一番。”
經過認親一事後,趙無恤與屈無忌仿佛真成了親戚,兩人變得無話不談,一路上其樂融融。吳人出陶丘西門沿着濟水逆行,他還到船上相送,并贈甄邑剛燒制出的黑瓷和麻紙、公輸紙、楮皮紙數百張,他希望等屈無忌回程時,能給三邑帶來一大筆訂單。
屈無忌暗示自己這次北上,想在晉國買些馬匹,最好是大原附近和句注山以北的代地良馬,還望趙氏相助,無恤自然一口答應下來。關于求購銅、錫和尋覓舟師水戰者之事,趙無恤也提起過。
屈無忌道:“舟師不必愁,南人使船,北人使馬,自古已然,我一回國就能給子泰派一隊人來。至于銅、錫、皮革,大行人子胥曾嚴令不許私人輸出……”
他看了趙無恤一眼,話音一轉道:“但徐地、鍾吾、群舒的邑主們多是近十多年來大王新封,邑内多礦産、獸類而少絲麻和奢侈品。若子泰的領邑能夠提供這些貨物,我自然可以作爲中介,讓你們通過一些渠道交換。”
有些事情他不足爲外人道哉,吳國在大王之下,權力是如此分配支持的,分别是太子夫差監國、大行人伍子胥謀國事、客卿孫武主軍、以及大宰伯嚭主财政内務。
其中與太子關系親密的伯嚭在破郢都鞭楚平王屍,淫令尹子常妻女,爲伯氏一族複仇後開始喪失志向,變得貪财好色起來。他對侈靡的器物十分喜愛,那些美輪美奂的瓷器由太子夫差的宋國夫人帶到吳國後,除吳宮外,大宰的領邑府邸是需求最迫切的。屈無忌隻要走他的門路,就能繞過大行人伍子胥和孫武,和趙無恤做些交易,自己也從中獲利。
聊着聊着,屈無忌還說起了吳國此次派人北上的目的,直聽得趙無恤聚精會神。
屈無忌祖上也是楚人,但他對這個母邦卻沒有絲毫的感情。
“楚國遷都鄀地以後,令尹子西改紀其政,楚王也似乎有意振作,故大行人有些擔憂……”
吳國經曆的勝利太多,所以屈無忌說此話時顯得得不以爲然,但趙無恤卻從中聽出了不一樣的東西。楚國雖殘,但他們的潛力,伍子胥和孫武這兩位戰略高手再清楚不過,足夠讓人心生警惕了,于是便推動了這次出使,其目的是與晉國修舊盟!
對趙無恤來說,這應該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