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國國土呈一個啞鈴狀,東國與西鄙寬大,中間狹窄,而費邑正是聯接東西的樞紐。費邑位于曲阜以東兩百裏處,跟曲阜到郓城的距離差不多,那兒靠近齊國、莒國和已經被吳國控制的淮夷地區,位置十分關鍵。陽虎被逐後,他的黨羽公山不狃夥同叔孫辄,據守費邑而叛。
這裏原本是季氏的主邑,也是除去曲阜外魯國最大的城邑,都鄙加一塊戶口近兩萬,可以征召數千之衆的臨時兵卒。因爲公山不狃和叔孫辄挾持了叔孫氏的家主叔孫州仇,還裹挾了千餘叔孫氏族兵,所以在陽虎北逃,盜跖撤兵後,費邑便成了魯國最大的叛黨聚集地,也是季氏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按照趙無恤和季氏、孟氏分配的任務,費邑是交給季氏自己去解決的,無恤對費邑也沒什麽好辦法,同時又想讓這座城邑保持現狀,好讓季氏恢複的不要那麽快:季孫斯若缺了此邑,實力減半!
但現如今孔子卻受公山不狃召喚去了那座叛城,這是何用意?
難不成孔聖人是要從賊!?
趙無恤簡直無法想象,若這是真的,一直念叨尊君守秩的孔子學說,就真成一個笑話了……
……
時間回到三天前,趙無恤正大野澤畔追擊盜跖的時候,在中都養傷的孔丘接到了一份從費邑送來的帛書。
“公山弗擾召我,說若是願意去費邑,便能委以重任,願與我共謀大事,滅三桓,尊魯君,我欲往……”
當孔子喚來子路和顔回,當着他們的面說出這句話時,顔回倒還好,隻是靜靜地等待下文,而子路則和趙無恤的反應差不多。
他有點不敢相信,正所謂“君待臣以禮,臣侍君以忠”,魯侯并不算什麽英明之主,但現如今陽虎才剛倒台,魯國國政稍有起色,爲何夫子偏偏要受那叛賊公山不狃的召喚?這還是昔日那個“君有召,不俟駕行矣”,“入公門,鞠躬如也”,教導他們要忠于君國的夫子麽?
他當場就炸了。
子路不悅,嗔目道:“夫子雖然說過會在盜患平息後引咎辭去中都宰之職,但就算是無處可去了,也不能委屈自己一定要去公山不扭處!”
他聲音很大,唾沫星子都濺到了孔子臉上,震得屋子頂上的瓦片仿佛都在晃動。
還是顔回淡定地說道:“子路勿慌,且聽夫子繼續說下去。”
孔子用寬袖擦了擦臉,笑着說道:“公山不狃來召我,難道隻是一句空話嗎?如果有人用我,我就能在東方複興周禮,建設一個東方的西周,一如昔日的中都……不過由你放心,我此次不是去從叛,我是要去救人。”
“救人?”
“然也,爲師要去救被挾持的大司馬,救迷途的公山不狃,救費邑的數萬民衆,讓他們免于内戰的災禍……”
對于孔子聲稱想要乘着這次來自費邑的召喚,去搭救出叔孫州仇,子路可以理解,但叛賊公山不狃爲何要救?光憑夫子一人,那些個“從賊”的費人又如何搭救?
孔子說出了緣由。
“陽虎一黨的敗亡,這是他們咎由自取,但我唯獨可惜其中一人。”
“誰人?”
“正是費宰,公山不狃!”
公山不狃(也作弗擾、不擾),字子洩,他和陽虎一樣,都是季氏的家臣,季平子倚重的兩大支柱。其爲人雖然面相兇惡,但卻對孔子比較友善,曾旁聽過他講學,聽完後便向陽虎建議抛棄前嫌,請當時還是一介窮士的孔子出仕,某種意義上講算是孔丘的舉主了。
“其爲人知禮,此次針對的也隻是三桓而已,和當年想要尊公室而叛季氏的南蒯有些相似,與其他叛亂者有所不同。”
公山不扭大概也想有所作爲,所以才派人請孔丘前往輔助。
孔丘雖然不将公山視爲叛黨,但除卻他外,恐怕整個魯國無人不這樣認爲,連子路都表示不理解。若是在這個當口上前去投靠,恐怕會被千夫所指,他辛苦數十年建立的儒士之學将毀之一旦,門徒四分五裂。
在盜跖攻中都,于中都城下與他辯駁後,孔子就處于一種精神低谷的狀态,但他本是性情堅韌之人,伴随着傷勢好轉,也漸漸想開了。
“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去鑽研異端學說,這種方式對自己本身就是有大害處的!
他認爲,儒者不一定非得在言語上勝過大盜,隻需要守乎己心即可,盜跖狡辯的種種,不必太過在意。
在下定決心引咎辭去中都宰一職後,孔子遺憾之餘,感覺對不起中都國人之餘,卻也像是解脫了一般。這兩年在中都的施政給了他巨大影響,他的一些報負不再是載于空言,而是行之于實事,弟子們也得到了曆練。那些失敗的教訓這幾天裏在他心裏過了一遍,同時也開始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開始審視魯國全局了。
“陽虎雖然占據了灌城,但已經不再是最大的禍患,盜跖雖然橫行一時,但趙小司寇應該能将他們剿滅驅逐,那麽魯國現在的問題,就隻剩下了費邑……”
剛好在此時,他接到了公山不狃的召喚,便順水推舟打算前往。
此去非爲從賊,而是要效仿子路勸降陽關之舉,力勸公山不扭回歸魯國,放還叔孫氏!
“由,回,你二人可願意随爲師東去,此去足足有三百裏之遙,即使不停趕路也得半旬時間方能抵達,屆時是是生是死,爲師也說不準。”
子路道:“夫子就算是乘桴浮于海,去東方萬裏之外的九夷之地居住,仲由也願意附于尾冀,爲夫子劃船駕車,何況是數日可到的費邑!?”
顔回行禮道:“顔回也願侍奉夫子左右。”
于是,一架雙馬駕轅的車子啓程東行,身材高大,面容謙和的孔子曲着傷腿坐于安車之上,依然抱着竹卷,仿佛這隻是一次普通的出遊。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衣物卻頗有些陳舊的顔回靜靜侍候在旁。留了一臉濃須,腰間還别着長劍的勇士子路手持四辔,目光直視東方。
身後中都牆垣下,是密密麻麻前來爲他們送行的弟子,宰予亦在其中。
所以當趙無恤回師中都後,便聽宰予彙報了此事。
宰予有些憂慮:“君子不立于危牆,夫子這次以身涉險,我覺得頗爲不智啊。”
雖然孔子與公山不狃曾經有點交情,但此行依然前途未蔔,盡管号稱以周易算卦“百占而七十當”,也就是準确率百分之七十的孔子爲這次冒險算了個上上大吉。
“此言差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孔子好氣魄,好眼光!”趙無恤卻爲此拊掌而贊,富貴險中求,雖然用這句話來比喻不太合适,但這才是孔夫子應有的膽識。
看來還真不能小觑了這位能影響中國人思維兩千年的人物啊。
孔子的這次冒險一定會得到與費邑對峙的季孫斯贊同,趙無恤若還想繼續讓孔門諸子效命,就不能出手阻止,隻能放任事态發展了。
現如今孔子就憑借一己之力,徹底跳出趙無恤布下的局,幸虧不少有才幹的孔門弟子已經入甕……
……
盜跖在逃離後,也已經回到大野澤中央一個小島上,此處便是他的主巢穴。他也不甘心做趙無恤養寇自重的棋子,而是開始痛定思痛,反省這次失敗的緣由了。
他在之前的對峙中自覺正面打不過趙無恤,便萌生退意,讓手下數千盜寇分批撤離,他自行斷後,孰料趙無恤的兵卒徒步速度超出了他的預料,最後還是被咬住了尾巴。南湖邊上一場惡戰,盜跖被部屬強行推上船隻逃離,隻能眼睜睜看着湖邊千餘精銳爲他喋血而戰,殺敵近百,自己也損失過半,不過至少讓趙無恤知道了,盜跖之徒可不是魚腩!
雖對趙無恤念念不忘,想要立刻反擊複仇,但部衆疲憊,士氣已奪,盜跖也隻得作罷了。這一日,他喚來群盜中的衆“師帥”“旅帥”共聚一堂,對他們說道:“二三子,此次初冬的劫掠,我軍以九千之衆,卻被趙氏子千餘人陸續擊敗,爾等想過是爲什麽沒有?”
群盜們面面相觑,這便是盜跖能一躍成爲“将軍”的原因了,他會分析時局,會總結教訓,而多數盜寇隻會搶完今天不想明天。
過了半響才有人怯怯地說道:“是邾婁不聽将軍之言,先遭慘敗,讓吾等不得不直面趙無恤強軍。”
也有人接口道:“是阚城城堅,吾等攻城器械不足,故而久攻不下,加上趙無恤狡詐,夜襲無果,才給了他機會!”
盜跖搖了搖頭,說道:“汝等說的這些都對,但最主要的原因卻不是這些。”
“我被衆人擁戴爲将軍,統領群盜已經數年,最初時既無卒伍,部衆又不識旗鼓,更别說隊列陣法!雖有一萬之衆,卻形同烏合,軍中夾雜大量婦孺,連邑兵都打不過。”
群盜基本都是逃亡的農人,乃至于一直生活在此的野人,基本沒有卒、伍的編制,隻有按照統屬不同,劃爲大泊、小丘這樣的區分,打起仗來一窩蜂地上,一窩蜂地潰逃,很明顯是不利於作戰的。
“但現如今,我用在魯城時學得的兵法進行整編操練,臨陣接敵,婦孺難起大用,于是将婦孺和丁壯分開,婦孺獨自成營,留在巢穴中,而以丁壯爲作戰之主力。之後又編卒伍、教旗鼓、練隊列,從卒九千,論軍力不可謂不強,邾婁死後号令不可謂不一,平日裏我親自帶着攻擊邑兵也如虎逐羊。然而碰上趙無恤,卻遭到如此慘敗,正面不敢與之對敵,撤兵後被追上痛打,我覺得不是他無法戰勝,而是吾等在戰法上出了問題。”
“戰法?”
“對,縱觀趙無恤此人,和尋常将領頗爲不同,他不喜歡用車兵,而是用輕騎突擊,配合各兵種列陣使用。棘下之戰、甄之戰、中都之戰等,都擅長以堂堂正正之師列陣決戰于野外,配合部分奇計,所以才能戰無不勝。而吾等雖然也有編制,但陣型松散,性情跳脫,我想要像對付其他魯兵一樣與他正面決戰,就好比以我之短,擊敵之長,焉能不敗!”
群盜們對此深表贊同,連連點頭,說道:“将軍所言甚是!那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趙無恤如今已經雄踞大野澤之西,今後少不了要與吾等爲敵,我打算用當年吳國孫武和伍員擊敗楚國的方法對付他!”
“孫武、伍員的戰法?”伍子胥複仇的事迹流傳甚廣,連群盜中也有不少人聽說過,但孫武行事低調,卻沒幾個人知道。
盜跖道:“我聽說,十年前孫武和伍員根據楚王年幼、卿大夫不和,以及楚都距東境較遠的特點,向吳王阖廬提出先疲敵、誤敵再行決戰的戰法。即将吳軍分三部,對楚國來個突然襲擊而又迅速撤退,輪流侵邊境要地,楚援即退,援退再來,俟楚軍疲憊而戰鬥力削弱後,伺機集中全力進攻。阖廬聽從了他們的意見,碩大的楚國從此就開始困頓疲乏了。”
群盜聽得兩眼發直,而盜跖卻歎氣道:“也是因爲魯國、曹國的邑兵太不經打,見了吾等常常不敢出城,所以大意了,也忘了吾等群盜最擅長的事情,不就是孫武和伍員的這種戰法麽?群盜從來不需要與官軍決戰,而是要使他們根本抓不住吾等,疲于奔命。”
盜跖目光炯炯,他反思之後,覺得群盜的力量不在于聚合,而在于分散。這次趙無恤南下,他若是能将盜寇們化整爲零,徹底撒開出去,自行從小路、河網退往大野澤,那損失一定更小。
“此外,趙無恤的兵卒不習水性,這也是吾等群盜擅長的事情,以後外出劫掠也好攻城也好,都要乘吃水淺的長船,不要深入内陸,不要離開能行船的水邊。敵來則退,乘船到大澤另一頭繼續劫掠攻城,長此以往,趙無恤三邑必疲!”
……
趙無恤可沒料到,他的亂入,竟讓盜跖被逼無奈,開始使用類似遊擊戰的戰術,并且以長船入淺河,沿河劫掠,和後世維京海盜縱橫西歐打法神似。
他此時已經開始啓程西行,前往新獲得的封地郓城,從張孟談處得知,一位從宋國來的客人正在那兒等着他……
PS:《論語.陽貨》: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
《史記.孔子世家》: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