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那個被趙無恤抓獲的盜寇小頭目所說,此次帶着三四千人圍攻中都邑的,是須句人邾婁。
大野澤本無盜寇,隻有在其中以捕漁射弋爲生的野人。但百餘年來,周邊邦國時不時就會遇到連年災害,不是今年“春雪雨”,就是明歲“夏大水,無麥苗”。諸侯士大夫無道,地方貪殘,稅賦和勞役越來越重,苛政猛于虎,活不下去的野人和農夫便隻得入荒野逃避這些人禍。
他們本來在草澤間雜處,平時就在水澤裏過漁獵采集的生活,秋收時節出去劫掠。他們勢力各不統屬,甚至連國别都不同,有魯人、宋人、衛人、曹人、邾人,甚至是早幾百年跑進來的長狄、戎、淮夷。你占了一座小島,我占了一個水泊,還時不時相互争鬥,終究難成大器,隻要随便來個邑大夫圍剿,就能将他們追得亡命天涯。
這種情況直到柳下跖到來才被改變。
柳下跖畢竟是大夫的庶子,在曲阜那幾年也學過君子六藝,翻過一些古兵書,和其餘盜匪不同。他帶着幾個輕俠好友白手起家,在大野澤周邊打拼起自己的勢力,被稱爲盜跖。
因爲盜跖常常妙計百出,作戰勇敢,還分配公平,并且遵循着自己的“道”,顯得與衆不同,很快就得到了擁護,将附近數十支大小盜寇盡數收服。
随後盜跖開始設立軍事建制,以軍法約束盜賊,他自稱将軍,按照勢力多寡,各支盜寇被分爲了幾個部分。千人以上的稱爲師帥、千人以下的稱爲旅帥、卒長等,開始了讓周邊諸侯城邑聞風喪膽的好時代。
但卻不是邾婁的好時代。
邾婁年過四旬,身材瘦小,他原本是魯國須句城的一個國人輕俠,殺人被司寇署追捕,落草進入大野澤,成了一方大盜。孰料盜跖崛起後,他不能戰勝,反倒被收編,但他也一直保存着實力,手下竟有兩千餘人,現如今擔任的是“師帥”,是僅此于盜跖的最大勢力,還有幾個“旅帥”“卒長”附庸于他。
“将軍真是聖明,我記得他曾經說過,搶掠之前,判斷情況以決定是否可以下手,爲智;能猜出居室内财物的所在,爲聖;行動之時第一個上前,爲勇。這次攻邑全都做到了。”
看着眼前即将攻破的中都内城,邾婁身旁有個卒長如此感慨道。
這次秋末冬初的外出劫掠,群盜是早有計劃的,所以才能在短短數日之内打得周邊幾個邑猝不及防,成效甚大。
一直覺得自己應該和盜跖平起平坐的邾婁眉頭大皺,冷笑道:“聖明?柳下跖雖然聰慧,但能當得起這詞麽?沒錯,對魯國的内亂,還有中都的虛實,他都猜得很對!也就是猜測郓城的虛實落空,白白讓人跑了一遭,損失了百餘人……”
那卒長知道失言,連忙讷讷不語。
早在九月末,一直對魯城曲阜局勢有所關注的盜跖便召集群盜,通過種種消息斷言,不出一月,魯國必有大亂發生!果不其然,随後便是一連串的調兵行動,西面的廪丘和郓城都派出了兵卒去都城。
郓城空虛,盜跖便派了千餘人去試探,卻發覺那裏是硬骨頭,一些操着晉國和齊國口音的人早前一天占據了郓城。盜寇去晚了點,沒有趕上火并,他們防備極嚴,也無隙可乘,于是便退了回來,隻憑借群盜的優勢截斷水路和陸路交通,讓西鄙的兵卒無法東進。
雖然計劃的第一步受挫,但盜跖并未氣餒,群盜大多數人還是集中在大野澤東岸的,而附近的中都,這兩年來防備越發松弛,給了盜跖機會。
面對偃武修禮的中都邑,盜跖派人假扮流民,混入外郭裏應外合,所以沒費太大力氣就拿下了。可内城卻要頑強些,這幾天裏一直在消磨着他的耐心。
最後,盜跖終于決定将此處抛下,帶着數千人南下,奔着他此次作亂的最終目标阚城而去,他的另一個屬下已經圍了城邑,隻等增援便可進攻。
但邾婁卻反對去攻那座魯國公陵,覺得這樣會招緻天帝懲罰,還是老老實實破中都搶糧食的好。
盜跖對此報以輕笑,也并未多說什麽,隻是又放下預言,說是既然有孔丘爲邑宰,那這個邑中的倉禀恐怕不充實,搶掠外郭民居裏的粟米即可。
邾婁對此嗤之以鼻,他是須句人,自然知道這裏以往的大夫和邑宰都是貪婪之人,稅都受到二分之一了,恐怕新來的中都宰也好不到哪去罷,肯定有餘糧!
結果,中都邑雖然防守疏漏,但還算頑強,外郭抵抗了半日,民衆都跑進内城了。所以邾婁很焦急,他知道裝糧食的倉禀就在内城裏,多拖一天,裏邊的人就會多吃一天的糧食啊!
“破了内城,這個冬天就有粟米吃,有衣褐穿,先登者賞婦人!”
衣、食、女子,這就是讓群盜們奮起勇氣搏殺的東西。
從外郭的民居向内城攀爬的那些盜寇,基本沒有穿甲衣的,也沒幾個拿着正經兵器的,很多拿的是農具和獵具,如耒、耜、竹弓之類,更窮一點,用的是竹矛、木棍、還有抛石頭的投石索,裝備可謂簡陋之極。他們連一個攻城的大型軍械都沒有,能破了中都外郭,完全是盜跖的智計在起作用,對付内城,則隻有用人頭堆出勝利的蛾附一途。
邾婁好歹見過盜跖的攻城手法,他将三千人分成數隊,迎着稀疏的箭矢,沖到内城的夯土牆垣下。抛石手用皮繩甩出石塊與牆垣上對射,三十多個甲士在扛門闆的盜寇保護下,扛着粗大的樹幹輪流撞擊牆垣、城門。
城内婦孺哭喊聲響徹一片,已經有一角牆垣被破壞開啓,群盜蜂擁而入。但牆頭和街巷依然有不少脫下了寬大儒服,身着甲衣的士人在領着剩餘兵卒戰鬥。其中門樓上那個高大的卷須老人更是勇悍,他開着一把雕漆大弓,弓弦每次響起,都會有一個盜寇應聲而中,箭矢幾乎透體而出!
正是中都邑宰孔丘!
他當年那射于矍相之圃,觀者如堵牆的射術,因爲教授弟子六藝射術的緣故并未荒廢!
幾天前,此人可是個溫文爾雅的老叟,站在牆頭朝盜跖鞠禮,兩人之間還有過一通辯論呢。讓邾婁詫異的是,柳下跖能言善辯,竟然勝過了号稱魯國“博學聞人”的孔丘!
孰料今日,他和那些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弟子脫下了深衣廣袖,拿起了劍、弓,竟然個個都能上牆頭作抵抗狀,在孔丘的指揮下多次擊退了盜寇的進攻。
邾婁清楚,隻要擊倒了那個在頭頂牆垣上指揮自若的孔丘,就能擊垮整個城邑的士氣!
“拿我的曳石來!”
“曳石”也就是西方的投石索,是兩端各系一繩的皮革套,使用時手握兩繩末端,在頭上急速旋轉,将套中的石塊抛出。它簡單而容易取材,比弓箭更易制作和攜帶,可以将圓石甩出數十步的距離殺傷敵人,是群盜中主要的抛擲武器。
邾婁在皮囊中放置投石,抓住皮帶末端的繩索在頭頂飛速揮舞旋轉,第四五圈時當速度達到最大時,手臂一甩,猛地朝牆垣上正在開弓的孔丘抛了出去!
他特地讓人磨制圓滑增加命中率的石球破空而去,正中目标!
因爲隔着二三十步,他也沒看清打中了哪,隻知道那身材高大的孔丘忽然倒下,牆頭上頓時一片帶着哭腔的喊叫,幾個弟子聞聲後一回頭朝那邊沖了過去,連眼前攀上來的盜寇也顧不上了。
孔丘弟子雖多,留在這裏的也不過數十,也不是個個都有他的巨力和勇猛,所以隻是杯水車薪。更何況,孔丘倒下後,整個牆頭再無知兵之人,便失去指揮,局面一片混亂。
邾婁很得意,那中都宰孔丘,大概是死了罷,不知道前些日子還在牆垣下與他辯論,說得他啞口無言的柳下跖聽說後,會作何想法?
他乘着這時機派人猛攻,不多時,牆垣已經破了多處,至少有數百人湧了進去,盜寇們發出了興奮的喊叫。
這座城邑大勢已去,他已經滿心歡喜想要進去搜檢搜檢府庫,他可不相信盜跖的判斷是真的,碩大一座千室之邑,至少能有讓他手下過冬的糧食吧!
然而就在此時,外郭東面卻響起了一陣呐喊,引發了群盜一連串的混亂!
……
當趙無恤等人靠近中都,登上一座數丈高的小丘陵遠眺時,發現整個城都被圍住了。遠處、近處,東邊、西邊,邑外的曠地上、塗道上、外郭區的裏闾中。到處是衣衫褴褛、拿着五花八門木石武器的盜寇。粗略計算,至少三四千人,望上去他們似乎隻有螞蟻大小,然而滿城都是。
“好多……”
幾個軍吏一看,也微微驚訝,若是不考慮那四百臨時征召的魯人,他們隻有五六百戰力。想要徹底驅逐這麽多敵人是比較困難的,不過他們兩個月前才在中都西面擊潰了一股五百人的盜寇,當時也不過百餘人,同樣是以少擊衆,所以依然很自信。
趙無恤分析道:“彼輩雖然人數衆多,但仔細看,那些盜寇本來就是爲了抄食而來的,多半面帶菜色,腳下虛浮無力,也不知餓了多久,而且拿着木、石工具,簡陋粗糙,比起前些天吾等對付的陽虎之卒差多了。吾等士卒昨夜休息得很好,今晨方得飽食,兵器甲盾精良。這就是以逸待勞,以飽待饑,盜寇再多,也非我敵也。”
軍吏們紛紛聲稱受教,随後趙無恤點了冉求,想聽聽他會如何應戰。
冉求道:“據口供說,群盜裏有兩千人以一個名爲邾婁的中盜爲首,其餘都是互不統屬的小盜,沒有統一指揮,一旦遇到突襲,就會四散而逃。吾等應該驟然出現在他們後方,然後猛地發聲,彼輩正專注進攻内城,前後夾擊下一定會驚駭莫名,士氣崩潰!”
趙無恤采納了冉求的建議,他勒住馬,叫武卒整隊,排在前頭,新招募的魯人們沒有經曆過野戰,先不用他們上陣,留在後頭押陣,堵截逃寇。
等到六百武卒排成突擊的縱隊前進到距離城邑一裏地時,眼尖的盜寇方才看到了他們,頓時高聲大叫示警起來。
叫聲未落,趙無恤便旗幟一揮,下達了沖擊的命令。
于是伴随着腰鼓的密集敲擊聲,無數身穿甲衣,列隊整齊的甲士從道路、田野、丘陵間冒出身形來,邁着整齊的步伐小跑前進,同時敲擊劍盾戈矛,齊聲大呼,聲音震天:
“趙氏大夫帥武卒除盜剿賊,爾等還不棄械早降!”
……
“趙氏大夫帥武卒除盜剿賊,爾等還不棄械早降!”
聲音一波接一波,如潮水似的撲入外郭督戰的邾婁耳中,頓時大驚失色。
趙無恤的名頭,因爲甄之戰和上次在中都邑西面擊潰搶糧盜寇的緣故,在大野澤裏還是挺響亮的。
柳下跖也對此人極爲重視,郓城之所以沒奪取成功,就是因爲趙無恤手下的廪丘兵亂入。他派人截斷西來的水陸通道,就是爲了提防郓城裏那些号稱“武卒”的趙兵。所以邾婁知道,這個新上任的大夫可不容易招惹。
其實盜跖還是看輕了趙無恤,在他想來,魯城的陽虎和三桓内鬥沒半個月是不可能決出勝負的,所以才敢發兵攻阚城。但出于謹慎,他臨走前還囑咐過邾婁,讓他據守在此。
攻城抄糧倒是次要的,若是魯城方向有少量兵來,就抵抗之;若是兵多,就後撤騷擾之,好爲他攻克阚城,破廟掘陵争取時間。
邾婁自持甚高,對盜跖一向陽奉陰違,也沒把這囑咐放在心上,而且他哪懂什麽布置前哨?他的手下極其散亂,抄糧搶掠徹夜不歸是常态,也沒想起來管過,于是直到無恤帶着武卒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現在他面前時方才察覺,但爲時已晚。
頓時,無論是城郊還是外郭區的群盜,統統進退失據。
“撤,速速撤出城!”邾婁腦袋一片空白,隻想着把外郭的三千人先撤出去再說。
整整花了一刻,匆忙出了外郭後,他看到已經沖殺到百餘步外的進攻者,統統着甲,看上去黑壓壓一層疊一層,不下五六百人之多。
邾婁慌亂地指揮直屬的盜寇抵抗,好容易集結起了千餘人的正面散陣。然而武卒們奮不顧身,人數雖少,卻像一支離弦的銳矢筆直地鑽入了千餘名盜寇中,從城郊漸漸殺到了外郭牆邑下。
長矛兵的兩丈酋矛無人敢近,一旦齊齊跑動起來,上面甚至能串三四具屍體,更難得的是,戰鬥中他們竟能保持陣列不變。
劍盾兵是攻擊的靈活部分,能斬裂面前所有的阻礙,正在收割散亂的盜寇。
外圍的城郊曠野上,還有弓箭手、徒卒或遠程抛射,或狂呼助陣。見了血就興奮不已的擲矛兵更是如同餓狼般攪碎任何敢于抵抗的盜寇。
群盜倉促無備,從賊前又多是農人獵手,根本不是武卒的對手,眨眼間就被劍盾手、戈矛陣沖散。虞喜則帶着數十輕騎士聚集起來,挺矛開弓呼咤不已,向盜寇主力的左後、右後發起了進攻,這些盜寇本來就士氣渙散,腹背受敵下頓時崩潰了。
前有趙無恤、穆夏親自督促的重步卒,後有虞喜帶的騎士,左右有田贲等悍卒的猛攻,這套路百試不爽,盜寇四面受敵,哪裏能抵擋得住。
不過一刻鍾功夫,中都邑的戰鬥便宣告結束了。士氣的崩潰會傳染,還沒有做出什麽像樣抵抗的群盜在看上去無可匹敵的武卒面前迅速喪失了戰心,數千群盜盡數潰敗,掉頭逃竄得四面八方都是。
趙無恤派虞喜追擊殘敵,而項佗則帶着還沒來得及參與戰鬥的魯城國人看押俘虜。他則自行領着冉求和名爲費疇的司寇署佐吏進了中都邑。
……
進入外郭時,這裏還有些反應慢的盜寇沒來得及跑出去,有的聚集在街巷上負隅頑抗,有的躲在裏闾房屋裏龜縮不出,趙無恤點了田贲去将其一一搜檢出來,切勿遺漏。
走在外郭的街道上,趙無恤簡直不相信這是兩月前和曾點應和歌聲的地方:民衆居室裏的東西被翻檢出來扔得到處都是,遍地碎裂的陶片,亂哄哄一片,看得人驚心不已。
大軍過境,必有災年,師之所處,荊棘叢生,何況湧入的,是餓狼一般的盜寇呢?
“在孔子治下号稱男女别塗,路不拾遺,知禮樂、興教化的中都邑算是徹底完了。外郭已破,今歲戶口和賦稅大減是免不了了,或許得一代人才能恢複往日生氣……”
無恤心中爲這座城邑感到遺憾,卻也松了口氣。
孔子這一套偃武修禮,複興周政的法子,或許是很高大上的醇厚理想,卻在亂世中被血淋淋的現實擊碎了。這也是春秋戰國諸侯少有用儒家主政的原因吧,唯獨魯國曾用子思,雖然對尊君權也小有成效,卻在七雄的變法浪潮中連一朵水花都沒濺起來。
事到如今,若是在高空俯瞰魯國西鄙,就會發現,中都邑那看似明亮的燭火已經被一陣盜跖掀起的微風吹滅了。
自此以後,趙無恤轄下的三邑,将成爲魯國唯一的燈塔!
他們朝牆邑塌了一角,卻因爲武卒及時趕來救援而幸免于難的内城走去,一群孔子門徒在門口相迎,幸存的邑中民衆也聚在道側觀看。
以往這些弟子雖然貧寒,但卻喜歡缁冠儒服,風一吹,都是長袖飄飄——雖然長袖上常常有補丁和線頭。可現如今,卻是或披甲胄,或着短衣,人人身上都沾着血迹,連曾點都不例外,也不知是别人的還是自己的。
見趙無恤過來,出迎的孔門諸子在年紀最大的曾點帶領下齊齊下拜,禮儀規範:“中都邑能幸免盜患,全賴趙大夫力戰,搭救之恩吾等永不相忘!”
趙無恤朝前邁了一步,雙手虛扶衆人,出言急促:“餘救援來遲,對不住諸子,敢問孔子、子淵何在?可還安好?”
他目光掃了一通,看到了冉雍、闵損、公治長、宰予等,然而其中卻沒有孔丘,也沒有顔回。而且衆人都垂着首,臉色戚戚,其中幾人面上淚痕未盡。
“出了何事!?”
趙無恤暗道不妙,心細的冉求也預感到了什麽,頓時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