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到盜跖攻郓城、攻中都邑,甚至還圍攻先君陵寝阚城的消息後,痛心疾首之餘也惶恐異常,知道這次盜患之嚴重不比往常,便立刻前來告知魯侯,同時請求與盜跖同罪。
柳下季被正在氣頭上的魯侯轟了出來,那之後便一直跪到入夜時分,膝蓋麻了,飨食未吃腹中饑餓,身上也漸漸發冷時,裏面才傳來了三個層次不齊的腳步聲。
柳下季作爲司儀,接待國内外的卿大夫沒有上千也有幾百次,聽得出其中一個輕快昂揚,另外兩個遲緩沉滞。他微微擡頭,就着寺人提着的宮燈,發現來者正是先前受召入宮議事的趙無恤和季孫斯、孟孫何忌。
也是陽虎倒台後,現如今魯國最有權勢的三人……
新貴趙無恤依然是春風拂面的微笑,而季氏、孟氏則面色凝重,想必在裏面議事時遇到了讓他們不快的事情。
柳下季頓首道:“罪臣柳下季見過大司徒、大司空、中大夫。”
“司儀這卻是叫錯了,從今以後,得稱呼子泰爲趙司寇才對……”孟孫何忌背着手,斜着眼看向趙無恤,頗有些吃味地說道。
“司寇?”柳下季微微一驚,目光看向後面年輕的趙無恤,卻見他并未否認。
“正是,子泰方才被君上任命爲司寇,負責剿殺大野澤盜寇。”季孫斯也籠着手在旁補充,說出的話卻冷冰冰的,可見心情也一般,尤其剿殺兩字咬得極重。
趙無恤卻未受影響,謙和地避開了正面,拱手道:“見過柳司儀,準确地說,應該是小司寇才對……”
柳下季恍然,原來如此。
相傳夏、商時就有司寇的官職,嬴姓的祖先臯陶便是其中之一,作《臯陶谟》,掌管治安刑獄,西周時,己姓後裔蘇忿生任天子司寇。到了平王東遷後,周王室和魯、宋、晉、齊、鄭、衛、虞等國都置有司寇之官,其職責是驅捕盜賊和據法誅戮不臣、民衆等等。
魯國本來有大司寇,爲司寇署的主官,負責建立和頒行治理邦國的五種刑法,藏于府庫不示民衆,輔佐國君懲罰違法的士民,禁止四野的盜賊和叛亂。但因爲某件往事的緣故,大司寇已經五十年沒有設置了。
大司寇下設小司寇,輔佐大司寇審理具體案件和負責具體地域的平盜,其下又設專門的司法屬吏。
“國運多舛,陽虎之亂初定,但他的餘黨依然活躍,大司徒要對付費邑的公山不狃,争取讓大司馬早日還朝,而大司空則要剿滅北面的灌城叛軍,鞏固北境防線。唯獨無恤賦閑,所以也得爲君上分憂,未曾想竟然得到了如此重任,真是惶恐至極……”
趙無恤在此謙遜,季氏和孟氏卻在心裏罵開了:“方才明明是你說什麽‘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以此爲理由,要求若是派你剿盜寇,吾等就得先授予你名實相副的職守……”
無恤得到的正是“小司寇”之職,爵當中大夫,無論職責還是地位,都剛好相配。方才柳下季乍一聽司寇之名,還以爲趙無恤忽然當上了魯國空缺已久的大司寇,那樣的話就讓人悚然了。
然而無恤索要的好處還不止這些。
在寝宮内,他聲稱武卒在之前的内亂中兵器、甲胄、牛馬損耗較爲嚴重,急需補充,所以請求在城西的武庫中挑選需要的東西“酌情”帶走,還要就地征募部分國人作爲徒卒。
管理這些東西的大司空孟孫何忌答應了,于是趙無恤将城西武庫幾乎搬空了,足夠武裝一師2500人的兵器和幾百副輕甲落入他手中,糧秣也會讓民夫源源不斷西運。
他還聲稱手下吏員不足,要走了城西司士項佗等人。素有忠誠之守之名的項佗在過去幾天裏十分合作,撲滅暴亂,分發府庫糧食都讓趙無恤很滿意。更何況,項佗的幼子,剛好是有過一面之緣的七歲小神童項橐,也是趙無恤志在必得的。
比起讓趙無恤早點出兵,這些都不算什麽,負責人事調動的大司徒季孫斯自然不得不允。
簡要地将裏面發生的事叙說一番後,無恤朝柳下季一鞠道:“我一會要去司寇署報到備名,還望柳下大夫在出宮後能來城西一叙,多多指點我這個晚輩。”
柳下季知道他想知道些什麽,慘笑道:“我對舍弟的事情自然知之甚多,一定知無不言。”
無恤點頭,對着季氏和孟氏一拜,徑自離開了魯宮,準備去司寇署尋覓人手,再集合兵卒出發西行。
柳下季回頭看着趙無恤遠去,心裏隻剩下了“後生可畏”這個詞。
“年紀輕輕便是爵爲中大夫,職爲小司寇,我在他這年紀時,才剛剛行冠禮,什麽事業都沒做成,隻知道鬥雞走犬的大夫之子。如今魯國西鄙南境糜爛,就指望這位新上任的小司寇解救了!”
季孫斯看着趙無恤遠去的背影,心裏百味雜陳,聞言後又将脾氣發到了柳下季身上,狠聲說道:
“柳下大夫,你還是操心下自己罷!你的司儀之職,恐怕是要做到頭了,哼!”
此人一直不黨不阿,當年盜跖潛逃出魯城,也和他的父親季平子有關,所以季孫斯對柳下季一向沒什麽好臉色。
孟孫何忌也道:“君上召你說話,還是快進去罷。”
柳下季知道,自己要面臨的考驗才剛剛開始,便不再言語,朝二卿一鞠後趨行而入。
入寝宮後,魯侯的惱怒果然已經消了,他和藹地扶住了柳下季,往日也就此人還有些尊君的表現,是魯侯想到能倚重的唯一人手。
“下臣無德不悌,才導緻柳下氏出了個謀逆大盜,有辱于先祖,有罪于魯國,請辭司儀之職!”
“盜跖作亂由來已久,司儀也冒險去勸說過,不是被他趕回來了麽,還揚言再去就要割你的心肝做脯,可知這次不關你事。”
安慰後,對于辭官的請求,魯侯沒有斷然拒絕,也沒有同意。反正他願不願意,這事情也是季氏孟氏說了算,索性哼哼哈哈一通後直接跳過,轉而對柳下季歎息道:
“詩言:喪亂既平,既安且甯;雖有兄弟,不如友生。此次阚陵危急,季氏和孟氏竟然還是百般推脫,不願意出力去救,要知道,桓公不光是寡人先祖,也是彼輩的祖先啊!最後還是趙大夫一個外人出面扶危救難。”
說到趙無恤,魯侯歎了口氣:“可惜,他畢竟不是魯國的世卿,而且年紀輕輕頗有野心,寡人如今委以重任也是無可奈何。何況他大概事先就已經與季氏、孟氏談好了條件,孤這也是做一個順水人情罷了。”
“趙大夫兵強而勇銳,陽虎之亂他出力不少,一定能迅速平定盜患!”
魯侯對此不置可否:“事已至此,既然已經交給他去辦了,一應事務季氏和孟氏自然會調遣提供,寡人失政,多說也是無益。”
說到最後,魯侯已經有點憤憤不平了,經過被陽虎劫持、以及盜跖作亂兩件事後,他覺得要是再事事依賴三桓,别說祖先之墓,恐怕連自己的陵寝都難保。莫不如乘着季氏虛弱的機會,想辦法提拔賢明,謀圖強君權之法!
“柳下司儀,你之前對我說起過治中都的賢士孔丘,若是他此次能夠從盜患裏活命,能否召來讓寡人一見?”
……
十月七日雞鳴時分,趙無恤騎馬站在曲阜西門處,掃視着已經全部換了磨損裝備,全體着甲的六百多武卒,還有四百餘在城西臨時募集的民夫邑卒。玄鳥旗幟已經由穆夏高高舉起,城頭不少魯國士大夫在向下眺望圍觀。
托了盜跖聲東擊西的漂亮組合拳,托了季氏和孟氏相互掣肘的不敢外派兵卒,更是托了魯侯擔心祖陵被刨的萬般無奈,趙無恤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比陽虎之亂前他計劃的還要豐盛!
且不提明面上的錢糧兵甲,就說小司寇,這一官職地位不高,但權力卻不小。
後世現代國家職權,主要是立法、司法、行政三種。但有趣的是,西周春秋之時,《周禮》規定的小司寇權職居然橫跨這三大領域!
理論上,每年正月初一,小司寇要率領下屬制定校正刑法,以簡牍的形式向四方官府宣布,并将針對民衆的五禁條文懸挂公布,這是立法權。
“以五刑聽萬民之獄訟”,這是司法權。
“小司寇之職,掌外朝之政,以緻萬民而詢焉。”這則是行政權。
因爲要帶兵索拿盜寇的緣故,軍事上也有涉及。
地方基層上,小司寇能管理士師、鄉士、遂士等負責處理具體司法事宜的屬吏。
甚至還牽扯到了神權的一部分:小司寇可以輔助國君舉行小祭祀,負責奉進犬牲。凡用裎祀祭祀五帝,負責給镬中添水。
雖然每樣都隻是沾了點邊,但從古至今,中國官方某個單位擁有的權力和重要程度能到什麽程度,從來就是看主事者能力決定的。
更何況,魯國自從五十年前大司寇臧武仲不容于孟氏,出奔齊國開始,司寇署就不再設大司寇,而是由兩到三個小司寇主持,無恤頭上連長吏都沒有,完全可以事事自己拍闆做主。
從今以後,他對魯國的方方面面幾乎都能合乎禮法地進行幹涉!
能暗暗設立新刑法,以新法爲準繩約束自己的地盤,以剿寇之名擴軍。
窮則龜縮種田,達則幹涉朝局……
但那些都是長遠的後話了,昨夜,柳下季出宮後立刻拜訪了趙無恤,将與柳下跖有關的事情細細告知了他。
盜跖的性格如何?喜歡什麽,讨厭什麽?爲何從一個大夫家的庶子淪爲大野澤盜寇?柳下季第一次去勸說他時,都看到了些什麽?
有了這些信息後,趙無恤對這次平盜患更多了幾分底氣,他朝城頭已經去掉長冠,隻紮發髻的柳下季拱手道:“多謝柳下大夫,無恤就此别過!”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旌旗西指,浩浩蕩蕩千餘人在晨曦中拔營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