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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騎士,趙無恤賴以成名的兵種,裝備橋狀木制蒙皮的馬鞍,可以載人奔跑。在棘津之戰和甄之戰裏,讓範氏和廪丘齊人栽了跟頭的奇兵!
他們面對的,則是陽虎的十輛蒙皮戎車,以及近百名被車隊拖得稀稀拉拉的陽氏之卒。
“将木箱都推下去,快!”
在看到趙無恤的一瞬間,陽虎便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斷。
笨重的木箱滾落下車,砸到地面後高高彈起又重重落下,崩裂的木條下露出了四散紛飛的錢帛和晶瑩透亮的金玉珍珠。這一方面能減輕馬車的負重,另一方面也能引誘追兵争搶,反正在陽虎記憶裏,這法子是絕對有效的。
試問哪家的兵卒面對滿地的财物,還能有不動心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不但趙無恤依然死死咬着他的馬車不放,身後身側那些騎士也無人駐馬下去拾撿财物。
“竟能如此!”
有新軍法懸在頭上,誰敢當着趙無恤的面違紀?更何況輕騎士作爲待遇最好,最受矚目的武卒編制,也有自己的驕傲。
趙無恤再度靠近,遙遙朝魯侯抱拳,揚聲喊道:“見過君上,逆賊在側,恕下臣不能免胄趨風,還請君上觀吾等遊獵之戲!”
魯侯臉色煞白,隻敢扶着玄瑞伏在車輿上,不敢擡頭。
“迎敵!”
陽虎知道大事不妙,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大喊了一聲後駕車右移,而身後的副車上,季寤早已挽弓朝趙無恤射了一箭。
趙無恤的騎術在兩年前就已經十分出衆,離開晉國後戎馬唿哨,時常練習,遠沒到腿生贅肉的時候。
隻見他雙腿一夾駿馬,速度忽快忽慢,先減速離開了季寤的視野,讓他一箭射偏,随即又加速向右側移動,避開了陽虎戰車飛轉着逼近的矛狀長毂。
陽虎頭也不回,專心駕駛馬車,車輿上,作爲人質的魯侯宋已經坐倒癱軟,而一擊失手的季寤則手持長戟,背挎大弓冷冷地看着趙無恤。
“趙氏子,若是有膽,敢與季寤錯毂短兵接戰否!?”
其他戰車也在陽虎的命令下開始緩緩朝側面移動,試圖利用輪軸上飛速轉動的青銅長毂和車右的戈矛弓矢殺傷騎士。
趙無恤不再言語,他高高舉起了右手,由拳變成掌。
他身後的虞喜看到這信号後打了一個唿哨,大聲喊道:“散!”随後徑自領頭變陣。
于是兩隊騎士驟然變化,前端的趙無恤死死咬着戎車的速度,而後方的虞喜則慢了下來,從疾馳的菱形陣變爲半月形的散陣。
此陣左右兩端凸出,與車隊前拒平行馳騁,而後方的三四十騎正好将那近百名“車馳卒奔”,跑得氣喘籲籲的陽氏之卒包在射程之内。
“勿要攻擊首車,其他車徒任意攻擊!”
嗖嗖嗖!
聞言後,騎從們或挽弓搭箭,或持矛沖擊,射向了徒步奔跑的人群,慘叫聲陸續傳來。
陽虎手下的死士們縱然英勇,卻從未和這一兵種對戰過,打起來有些不知所措。追又追不上,還得面對如同飛蝗,神出鬼沒的箭矢,沒多一會就付出了幾人的傷亡。還有幾人雖然奮力追擊,想要用手裏的戈矛去刺敵人,卻反被騎士踐踏而死。
片刻那卒長反應過來的,立刻下令聚攏結四武沖陣,長兵向外,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們傻了眼。
這三十多輕騎士的領袖虞喜哈哈大笑,果斷丢下了他們,帶人繼續追趕車隊去了。
“上當了!保護吾主才是要緊事!”
卒長連忙又散開了陣勢,忙不疊地跟上去,然而已經把輕騎士戰法玩得爐火純青的虞喜卻打了個回馬槍。三十餘騎伴随着虞喜的笑聲呼嘯而來,将跑成稀疏縱隊的步卒分割開來,或射殺或踐踏,反複幾次後徒卒們傷亡過半,隻能鑽到灌木裏躲避,任由笑聲漸漸遠去,再也不敢露頭了。
而另一邊,則是趙無恤領着左右共三十多騎死死咬着陽虎的車隊不放。
原本他隻帶了五十名輕騎士,但卻有百餘匹良馬,于是今晚趙無恤便臨時讓二十名騎術不錯的武卒随行,但隻是跟着虞喜收割徒卒,做不到騎射?直接控制馬去踐踏敵人也行。
所以他這邊帶着的,全都是經過兩年培育的成鄉輕騎士,最初時遇敵隻能下馬步射的圉、牧、甲氏少年們,現在大部分人都和虞喜一樣,能做到在飛馳的馬上開弓了。
魯城郊外,夜色将至,繼棘津之役後,又一次車騎之戰展開了,這是速度與精準,技藝與智慧的較量。
最初時,是弓箭的對射交鋒,武車士們沮喪地發現,騎兵能很好地控制速度和方向,每次開弓時他們便突然沒了影,跑到自己的射擊死角去了,等到轉身再尋找目标,卻已經被來自不同方向的箭矢射中。縱然甲厚,挨上許多箭後也支撐不住。
比起靈活機動的弓騎兵來說,戰車上的武車士雖然有一個穩定的射箭平台可以穩定發揮,卻失之于轉向笨重,速度緩慢。戰車必須在平坦的路上或者整齊的田畝中方能快速前進,稍微一點溝壑或者灌木就能讓一輛車寸步難行。
速度趕不上,轉向是硬傷,騎兵能去的許多地方戰車無能爲力,靶子又如此之大。騎士們最愛瞄着禦者射,隻要幹掉了駕車之人,就免不了一個車毀人亡的下場。
陽虎和他一手訓練出的武車士們從來沒有打過如此窩囊的仗,就算是面對齊國的陳氏精銳也沒有過!
雖然騎弓力度較小,而騎射的準确率也不高,但挨不過騎士人多,攻擊角度廣,抛射頻率高。在經過整整一刻的追逐後,陽虎赫然發現,自己身後已經隻剩下兩輛戎車了!
趙無恤回頭細數,曠野上到處人仰車翻,脫缰的馬匹驚懼地奔跑嘶鳴,有幾個武車士大難不死,昏頭昏腦地站起來時,又被随後趕來的虞喜活捉。
而輕騎士,也付出了六七騎的死傷,多半是因爲投鼠忌器,沒有受到攻擊的陽虎幹的。
身材高大的陽虎本來是最好的靶子,卻因爲無恤恐怕傷了他身後的魯侯,所以無人敢攻擊。陽虎便讓車右駕車,自己持弓,但現在他反手摸向箭壺時,卻赫然發現裏面已經空空如也。
他濃須下的嘴角露出一絲慘笑:“已經是山窮水盡了麽?”
然而季寤卻還在反抗,這個滿腔壯志,爲了成爲宗主不惜投靠陽虎的季氏庶孽子射術精準,一共射殺了三名騎士,他正咬着牙要再來一發。
“嗖!”一支箭從側面射來,正中季寤的肩膀,突如其來的沖擊力使得他掉下了馬車,翻了幾翻後滾進了一從灌木裏,生死不知。
正是趙無恤射出的這一箭,至此,曠野上隻剩下陽虎這一輛車還在堅持前行了。
唿哨聲響起,無恤的騎隊像是驅趕牦牛的牧犬,将戰車往自己想要的方向逐去。
沒過多會,陽虎的車也停了,他們被輕騎士逼到了一個山崗下,車輪卡在了石縫裏,動彈不得。
天色已暗,彎刀般的月亮悄然升起,山崗上樹木茂密,卻死一般的寂靜。
執掌國命數年之久,距離名正言順的權力巅峰隻差一步的虎士面色凝重,手裏的劍指着雙手瑟瑟發抖的魯侯,他的身前,是圍聚過來,把把騎弓都死死瞄着他的輕騎士。
倒是有幾分英雄末路的感覺,陽虎打量四周,恍然發現這裏似曾相識。
“原來是五父之衢,這就是我的葬身之處麽?”
趙無恤縱馬上前,手無寸兵:“陽子,請不要自誤,弑君之事,不可爲也。”
叔孫州仇死了倒沒什麽,缺了一桓,自然還有其他卿大夫補上。但魯侯若是死于一區區陪臣之手,太子年幼,魯國恐怕會立刻迎來一個政治的寒冬,國際地位掉到低谷去,齊國虎視眈眈,這不利于趙無恤下一步的發展。
無恤自不指望魯國能富國強兵,卻也不希望他這麽快就分崩離析。
因爲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既然做了魯國大夫,就不得不阻止這種情況發生。
這也是趙無恤聞訊後,立刻調撥輕騎士随同自己追擊的原因,作爲邦國依然存在和統一的象征,魯侯不能有失。
“既然我已經徹底敗了,那便是死路一條,在這裏讓君上山陵崩塌,讓汝等頭疼上一陣,又有何不可呢?伏屍二人,流血五步,魯國缟素,今日是也!”
說罷,陽虎雙目瞪圓,手中的劍離魯侯的脖頸又近了幾分,魯侯宋雙手戰栗,那雙充滿恐懼的眼睛裏面帶着乞求。
趙無恤解下了頭上的胄,隻着武弁,劍眉下的雙目緊緊盯着陽虎。
“若是我說,陽子并非窮途末路,還有一線生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