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大野澤北初見冉求,就被他善于利用矛陣的軍事才能吸引了,趙無恤手下雖然有田贲、穆夏等虎士,但說實話,都隻是卒長之才,沖鋒陷陣和作爲護衛則可,但恐怕無法擔當旅帥以上職務。
而羊舌戎、虎會、虞喜、伍井則更有潛力一些,是旅帥或邑司馬之才,但也很有限。趙無恤以前有王孫期輔佐,有郵無正指點,但現如今王孫期手臂和腿受傷後行動不便,郵無正又被趙鞅委以重任,都無法來廪丘,所以無恤一直在軍中缺少一個副手。
不過遇見冉求,加以考校和觀察後他覺得,這個聰明卻又謙虛的年輕人或許可以成爲自己軍事改革的助力。
何況,他還多才多藝,若是稍加培養,把一個大邑交給他獨當一面也足以勝任。
隻是不知道孔子這邊舍不舍得放手。
趙無恤觀察着孔子的表情,卻見他猶豫沉吟片刻後,又一次露出了和藹的微笑:“求也藝,于從政乎何有?”
這意思是,冉求有才幹,對于治理政事有什麽難的呢?
也就是同意冉求出仕了!
趙無恤心中一喜,正好謝過,卻見孔子卻朝他擺了擺手。
“隻有求一人恐怕不夠,今日丘便先向趙大夫再推薦兩人,何如?”
……
兩天後,魯國中都邑,這一日天氣頗暖,陽光明媚,邑北一處幽靜的竹林内,開闊地上擺放着簡樸卻又規整的筵席,有數位深衣廣袖的士人坐于此處。
這竹林占地數十畝,雖是仲秋,竹葉已經微微幹枯,但仍有綠意,且竹竿勁直,色多青綠,枝幹相接,疏密有緻。秋陽下,望之如一片青色的湖泊,時有風過,竹葉沙沙聲響起,波浪起伏。一條清澈的小溪從遠處蜿蜒而來,在林外曲折流過。
林、溪相映,實乃佳妙野景。
坐于首席的少年君子頭戴黑色遠遊冠,身穿潔白魯缟深衣,上繡玄鳥紋飾,正曉有興緻地打量着侍坐的幾人。
位于他下首的長者身材高大,穿月白色上衣下裳,頭戴儒冠,發髻用玉簪固定。額頭高廣平闊,國字臉上須發黝黑,隻夾雜着幾絲白色。
他閉目聆聽天籁,睜開眼後朝高冠少年拱手,口中用悠長而深邃的男中音吟誦起一首《衛風》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少年君子則回敬應和道:“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他年輕氣盛,音調昂揚,與老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少年正是回封邑途徑中都的趙無恤,長者正是中都宰孔丘,而侍坐的四人分别是他的弟子仲由、曾點、冉求、公西赤。
音畢,侍坐的四人也一同吟誦道:
“瞻彼淇奧,綠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這首《淇奧》是衛國士大夫用來贊美男子形象的詩歌,借綠竹的挺拔、青翠、濃密來贊頌君子的高風亮節,以竹喻人。孔子贊無恤,無恤又贊孔子,四位弟子則同贊趙無恤和孔子,一片其樂融融。
看着四個年紀、性情各不相同的弟子,孔子唇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二三子今日陪坐于此,也是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的有匪君子。勿要因爲趙大夫地位尊貴,而吾年歲較長便讷讷而不言。汝等平時總在說:無人知我,無人用我!現如今若是有人知汝等,願意加以重用,汝等又打算做何事?不如各言其志,何如?””
他指的自然是趙無恤了,今天的竹林小聚,就像一個後世的招聘會,而趙無恤對這段曆史也恍然有些記憶,隻不過今日他才是主角。
孔子的大徒弟仲由字子路,年紀近四十,卻依然像是二十莽撞小夥般年輕而身形挺拔魁梧。他兩眼炯炯有神,這會頭戴鹖冠,結纓于颔下,身穿寬大的袍服,卻留了一臉的濃須,腰間還别着短劍,頓時書卷氣頓去,豪俠氣由生。
他看了趙無恤一眼,又目視孔子,不加思索地回答說:“一個千乘之國,夾在大國之間,常受外國師旅的侵犯,内部又有饑荒,如若讓由去治理,隻用三年的功夫,由就可以使人人勇敢善戰,而且還懂得做人的道理!”
子路說完後雙目瞪圓,昂首挺胸,隻是匹夫一人,卻恍若有将軍的氣勢。
趙無恤聞言點頭,暗暗想道,那一日孔子推薦子路時說:“由也果,于從政乎何有?”這個果斷的評價的确不虛,他沖動而喜歡搶先回答,雖然常常說錯,卻也是孔子除了顔回以外最喜愛的一個弟子,别看他像個莽夫,但粗中有細,中都邑許多政務都是他作爲孔子副手處理的。
不過這個直性子恐怕也是對孔子最爲忠誠的人吧,除了孔子外,恐怕沒人能收複他那顆桀骜的心。
面對子路的回答,孔子不評價,隻是哂之,目光看向了位于子路之後的弟子冉求。
“求,爾何如?”
冉求年紀才二十有餘,發髻梳理得一絲不苟,外用青色的缁布冠裹着,容貌普通,細眉垂目。
他成爲孔子門徒也不過數年時間,卻迅速成了最受重視的弟子之一,因爲天性較遲緩、穩重,所以孔子鼓勵他要勇于實行。
冉求禮貌地朝趙無恤和孔子一拜,又朝三位師兄弟微微一鞠,這才垂目回答說:“一個縱橫六七十裏、或者五六十裏的城邑,如果讓求去治理,等過了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起來。至于修明禮樂,非求之力能爲之,那就隻得另請高明了。”
他說完後,擡眼看了看朝他微微點頭的趙無恤,手心出汗,有些緊張。
孔子垂眉皺起,冉求很謙虛,面對外人的時候,可能表現得很謹慎,才華不外露,甚至會給人一種“此人怯弱”的印象。但作爲對他極爲了解的孔子,卻深知冉求極有膽氣。
若是魯國有難,敵軍兵臨城下,一如那日趙大夫所說“雖千萬人而往矣的”,或許就是這個弟子!
但冉求也容易妥協,容易退縮,隻是一隻腳踏進了孔子之學,并不能稱爲“仁”,難成大器,這讓孔子有些微微苦惱。
趙無恤倒是對冉求“能則曰能,不能則曰不能”的做法比較贊許,一個聽話謙虛又能幹的手下,是他比較中意的,而且冉求的目标明确,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說的不就是甄邑和廪丘麽?
趙無恤意在冉求,冉求也意在效勞,可謂不謀而合。
孔子又問:“赤,爾何如?”
公西赤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弱冠少年,剛剛舉行了冠禮,被孔子字之爲“子華”。他和趙無恤年紀相仿,還不是登堂弟子,一直跟着闵子骞學習。
然而就在早晨,宰予師兄悄悄告訴他,今天這次陪同趙大夫和夫子前來竹林小坐,其實是因爲夫子向趙大夫推薦了他。
他心裏大驚:“子淵師兄,仲弓師兄,子骞師兄,還有子我師兄無論是學問還是才幹,都比我強出了許多倍,夫子爲何不推薦他們,反而推薦了我?”
公西赤忐忑之下,頗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不敢說能做到什麽,但願意學些東西。宗廟祭祀的工作,或者是諸侯會盟及朝見天子的時候,我大概可以穿着禮服,戴着禮帽,做一個小小的司儀。”
他的話語裏充滿了不自信和不确定,孔子笑容更盛,那天趙無恤向他詢問能否讓冉求出仕爲政,他思索片刻後便向無恤推薦了子路和公西赤兩人。理由是子路也有領軍治邑之才,而公西赤則娴熟禮儀,又是魯國西鄙之人,也是冉求的母家表弟,可以作爲協助。
不過他又聲稱,必須聽聽弟子們的志向,才能決斷。
趙無恤自無不可,于是就有了今天竹林裏的小聚。
如今三人都叙述了自己的志向和覺得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趙無恤和孔子的目光不由轉向了最後一人。
“點,爾何如?”
孔子本來沒有推薦這個隻比他小六七歲的弟子,然而曾點居然在竹林裏夜宿,蓬頭亂發的他撞見了一早到此的趙無恤等人,于是孔子讓公西赤幫他梳洗後,也索性留下陪坐了。
性情曠達的人往往不拘小節,因爲不拘小節所以不會掩飾自己的癖好,即使會因此引起别人的詫異也不在乎。曾點便是如此,他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音樂,雖然被孔子批評不合雅樂,但卻我行我素。而因爲孔子沒有攻擊其爲“異端”,所以弟子們皺眉之餘也接納了這位異類師兄的存在,現如今他的音樂已經成了中都邑一景,方才對話期間,他也沒有停止彈瑟。
聽到孔子的問話後,彈瑟的聲音漸漸稀疏下來,铿的一聲,曾點放下瑟直起身來,回答說:“夫子,我的志向和他們三人所講的大不一樣呀!于趙氏大夫亦無用處。”
經過上次的彈瑟贈言,趙無恤和曾點也算熟人了,他坐在首席上揚聲道:“那又有什麽關系?今日不過是各自談談自己的志向罷了。”
于是武城人曾點拂開了臉上的黑發道,張開雙臂感受着掠過竹林的秋風道:“暮春時節,春天的衣服已經穿上了。我和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到沂河裏洗浴,在舞雩台上吹吹風,詠而歸,這便是我想做的事情。”
在場三子肅穆,朝曾點一拜,趙無恤則默然,而孔子也長歎一聲說:“吾與點也!”
如此飄逸潇灑,這不愧是狷者之志向,但卻于世無用……
四人言罷,孔子卻突然向趙無恤施施然行禮道:“大夫現在已經了解四子的能力了,丘唐突,敢問大夫之志向,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