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紮着總角發鬟的那個模樣木讷,低着頭顯得怯懦,被子路瞪了一眼後已經想退縮了。反倒是總發的童子眉清目秀,一瞧就知道是個人小鬼大的家夥,他拉拽着同伴站在路中心,昂着頭,一雙大眼睛盯着下車的孔子看。
他脆生生地問道:“你就是多知的孔子麽?”
接着他又吐了吐舌頭道:“好高,脖子都酸了……”
身長九尺的孔丘在兩個孩童面前卻也不以長輩之言訓斥,一如他說過的理想社會,“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所以雖然被兩個孩童忽然攔住去路,卻不失禮貌,而是盡量彎下了腰,帶着笑意說道。
“正是孔丘,二位小童子有何事?”
總發童子拉了拉怯懦的同伴,兩人笨拙地朝孔子行了一禮,說道:
“吾等有争辯,我認爲太陽剛升起的時候距離人近,而到正午的時候距離人遠。他認爲太陽剛升起的時候距離人遠,而到正午的時候距離人近。争辯了一上午都沒結果,吾等聽說孔子多知,所以想來問問你,到底是誰說的對?”
倆人一本正經的樣子惹人發笑,也隻有年少的孩童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孔子卻沒揮袖而走。
“爲何會如此認爲?能說一說麽?”
那質樸的總角童子咽了咽口水,怯生生地說:“太陽剛出來升起的時候大得像車蓋,到了正午就像陶輪一樣小,這不是遠的小而近的大麽?”
總發的機靈童子則不同意:“太陽剛出來的時候很清涼,到了午後的時候就像把手放進熱水裏一樣燙,這不是近的熱而遠的涼麽?”
“原來是兩小兒辯日,這件事竟然是真的,還剛好被我遇上了。”
趙無恤恍然大悟,而魯人們則紛紛撓着腦袋擡頭仰望已經升到中天的太陽,不過沒一會就被刺痛了眼睛,搖着頭停止了這種幼稚的行爲。
大多數人不以爲然,隻覺得這是孩童的臆想,不過還是引發了小聲的議論。今天這裏兩個孩童問的問題,魯人們年少時或許還曾想到過,但一旦年歲漸長,操心的事情就漸漸多起來了,稅畝、丘甲、勞役、戰亂,迎接娶嫁,還有喪事……哪有心思去思考這種自然界的普遍現象?
大夥兒平日都盯着腳下的田畝和店肆裏的貨物,除了确定時辰和節氣,誰有事沒事擡頭看太陽啊!隻要和農事關系不大,知其然便可,何必知其所以然?
獨立思考、大膽質疑、實事求是的精神,一般隻存在于好奇心重的孩童和少數賢人之中,卻是推動人類曆史前進的巨大動力。
不過魯人們還是很好奇孔子會如何回答,孔子在曲阜多年,曾在不少地方開壇授課,衆人對他都比較熟悉。
數年前,季孫斯掘井時得到了一個腹大口小的陶器,裏面有個像羊的怪物,他去詢問孔子時卻謊稱“得到一隻類狗的物件”。孔子則說:“據我所知,那裏面的東西應該是一種雌雄未明的蟲豸‘墳羊’。”
正是因爲他的博學,所以自此以後,魯城人凡是遇到什麽不明所以的東西,多去求問孔子,所以現在有無數雙眼睛都盯着他。
孔子也擡頭眯着眼注視太陽,過了片刻後閉上眼愧然一笑:“這個問題,丘年少時也曾想過,但拜訪天下名師也未解出,兩位小君子孰對孰錯,丘不能決也。”
兩個孩童裏,總角那個有些失望,而總發那個則笑着說:“原來孔子也不知道,孰爲汝多知乎?”
圍觀的魯人們也響起了一陣哂笑聲,素有博聞強記之名的孔子,竟然被兩人孩童難住了,的确不能算是“多知”。
甚至有人起哄了起來:“仲尼不如少正卯多聞矣!”更有人慫恿兩個童子去找少正卯大夫問問。
孔子倒也不解釋,依然虛懷若谷地微笑着,仿佛自哂,又仿佛是讓人失望的抱歉般朝圍觀的魯人微微行禮。
但聽到這句話後,子路的臉都黑了,若非顔回攔着他,他恐怕都要下車與衆人辯論。
“仲尼這下可犯難了,看來我得驅散這些人。”柳下季無奈地搖了搖頭,身爲孔子老友他責無旁貸,正要讓随行的兵卒們上前,卻被趙無恤伸手攔下了。
“柳下大夫且慢,這一次,就讓我爲孔子解圍吧”
“子泰?”
“正是,就算是送給孔子的見面之禮吧!”
卻見無恤踱步上前,用不怎麽标準的魯城方言對衆人大聲說道:“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智也!孔子又并非生而知之的聖人,縱然不知道的東西又何恥之有?在場國人們有人能答出來?既然如何,何必非難之!”
是的,孔子從來不是,也不認爲自己是什麽聖人,他隻是一個在諸國間郁郁不得志,轉而關注教育的沒落貴族,雖然向往重建周公之政,但那隻是癡想罷了。
見一位高冠博帶的年輕大夫邁步站到了圈子中央,魯人們面面相觑。
“這是誰人?”
“與司儀柳下大夫同行,地位恐怕不低,是哪家的公孫麽。”
“非也,是奪取齊邑入魯爲大夫的晉國趙氏卿子!”
魯人們凜然,這位大夫的名聲是挺響亮的,何況還傳出了他與陽虎“相惡”的傳言,頓時讓同樣對陽虎不滿的國人們心生好感,于是對孔子喝出的倒彩便平息了下來,且看這位晉國卿子會怎麽說。
趙無恤也走到高大的孔子跟前,寬袖一揮行了一個平禮,擡起頭後卻發覺自己的身高竟隻能達到孔子的颔下,必須仰視才行。
“趙無恤見過孔子,中都邑吝于一見,誰想今日卻在此會面。無恤不才,方才兩位小童子所問的問題,正好能解釋一二!”
孔子方才已經看到了柳下季,還有他旁邊的那個少年貴族,孰料真的是聞名已久的趙無恤。先前中都贈糧還不曾謝過,如今他又出面爲自己解答難題,不由得心生感激,又有了濃濃的好奇,也朝趙無恤行了一個下屬見上司之禮:“丘不才,敢請大夫教我。”
因爲趙無恤出面幫孔子解圍,所以子路、顔回對他印象很不錯,也向無恤行禮求教。
趙無恤走到了那兩個童子跟前說道:“汝等很善于觀察,但其實太陽在清晨和午後離地表一樣遠。”
那個用車輪和陶輪比喻太陽的童子讷讷地說道:“那麽爲什麽早上看着大,中午看着小?”
“這是人眼的一種錯覺,早晨地太陽有樹木、房屋和遠山襯托着,所以顯得大一些。等到中午,它的背襯是廣闊無垠的天空,所以就顯得小了。而且太陽初升時天空還有些暗,太陽的輪廓更明顯,中午時天空明亮,太陽的邊緣都被虛化了,這個原因也使它在早上地時候看着格外大一些。”
那個以冷熱爲依據的總發孩童也不甘心地問道:“既然一樣,那麽爲什麽太陽出來後,早上顯得冷,中午卻比較熱?”
面對這個眉清目秀的小童子,趙無恤回應道:“這還不簡單?清晨太陽光是斜着照在地面上,午後時太陽光是垂直照在地面上的,若是你歸家後以一個蠟燭或柴薪當做太陽,從斜面和正上方照一照地面,看看哪一個更熱。再說,在夜裏,太陽照射到地面上的熱度消散了,所以早上感到涼快;午後,太陽的熱度照射到地面上,所以感到熱。汝等感受到的涼與熱,并不能說明太陽距離地面的遠與近。”
至于太陽初升時穿過的大氣層更厚,趙無恤暫且不想細究了,一是得從頭開始解釋,周圍的人哪怕是孔子師徒都不一定能接受和聽懂。還有日地不同時間細微的差距也沒有說明,要是不小心被這個好奇的孩童難倒,那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趙無恤言畢後,那兩個發問的童子和周圍衆人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平日都未曾注意過。”
“還是這位趙大夫聰慧,孔仲尼答不上來的問題他一說就明白了,少正卯恐怕也不如他罷!”
連孔子和他的兩名高徒也在細細品味着這個解釋,點頭不已,淺顯的道理,卻無人深究細想,所以才無法一時半會答上來,自命好學的顔回甚至有些愧然。
一片贊揚聲中,趙無恤卻謙遜地說道:“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也許在這觀察尋常事物上,我知道的比孔子多,但在禮儀、道德,還有對典史的理解上,卻是孔子比我知道的多。”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誠哉斯言……”
這句話更是讓孔子和他的兩位弟子再度對趙無恤好感大生。
等到柳下季帶着兵卒開道,衆人漸漸散去後,孔子與他見面,說話間不時目視趙無恤,笑容和藹。
而另一邊,無恤則招手把兩個童子喊了過來:“汝等觀察的很細緻,年歲幾何?家住何處,又分别叫什麽名?”
他的目光主要集中在那個眉清目秀的總發少年身上的,沒有料錯的話,當街認出孔子并攔下車駕就是他的主意,小小年紀就能如此聰明大膽,說不準也是留名後世的人。無恤現在手裏人才緊俏,要是能把這些早慧者送進自己設立的私學學堂從小開始培養,該洗腦洗腦,該灌輸灌輸,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那童子絲毫不怕生,他指着自己的鼻尖脆生生地說道:“我叫項橐(tuo),今年七歲,父親是城東司士。”
有名有氏的多半是國人子弟,無恤笑道:“會寫你的名麽?”
那童子先是有些犯難,随即咬了咬牙眉毛一揚:“當然會!”
他當即就咬着大拇指,另一隻手在趙無恤手心上寫出了這個字。
魯國隸書和晉地隸書相差并不大,趙無恤也能把它們和後世簡體字對應起來。不過在這時代,一個七歲孩童能寫出來已經極爲不容易,稱之爲神童也不爲過了。
“原來是項橐……”
趙無恤想了一想,才記起了這個名字,多虧了當年被爺爺強迫背誦的《三字經》。裏面“昔仲尼,師項橐,古聖賢,尚勤學”說的就是這件事,看來與《兩小兒辯日》是同一個人!隻是後人記載的時間地點有些出入罷了。
不知另一個小兒又是誰。
正想着,小項橐又将他怕生怯懦的夥伴拉了過來,指着他道:
“大夫,這是公輸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