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亞旅被軟禁了一個月後,雖然衣食沒有受到怠慢,但面色依然有些蒼白,身體有點發虛。
“如今贖金已到,隻求大夫能放我歸國……”他讷讷地朝趙無恤拱手,目光卻瞥到了屋内披甲戴胄護衛,冷冷注視他一舉一動的武卒身上。
趙無恤所坐的案前擺着一個大木箱,以及一個密封的小木匣,室内隐隐約約還有幾分血腥味,烏亞旅下意識地感覺到今天的氣氛不大尋常。
身穿藻火紋深衣的趙無恤踱步下堂扶起了烏亞旅,說道:“本來前幾日便要請烏大夫來商量此事,但先是魯侯派遣使者爲我舉行策命儀式,而昨天又遇上了另一遭事情,所以才耽誤了。”
說到策命,烏亞旅心中微微酸楚,因爲廪丘可是他祖傳的領邑!現在卻成了别人的地盤,而且還經過了賜土授民的一系列儀式。這感覺簡直就像是自家的結發妻子被人奪走,又走了一趟迎親采納的大婚程序,還在同房後拉着手在自己面前炫耀一般。
“簡直就是竊城之人啊。”
不過他也就暗暗抱怨抱怨,畢竟是自己先被擊敗,承受此難也無可厚非,隻求趙無恤不要像楚共王囚知武子一樣,關他個七年方才放歸。
烏亞旅現在隻想平平安安結束這段囚徒生涯,便小心地問道:“不知是何事?”
趙無恤扭身回頭,讓穆夏把那個木匣子拿過來,放到地上将之打開,露出裏邊的一物。烏亞旅傾身看去,頓時驚得倒退了幾步:
見匣内放的是個血淋淋的人頭,着實駭人!
他喃喃地問道:“趙大夫,這是何意!?”
趙無恤語氣冷了下來,背着手淡淡地說道:“烏大夫還是好好确認一下,認得此人否?”
烏亞旅強忍着畏懼再次望去,隻見那人頭雙目圓瞪,發髻上還沾着血,而面孔卻是眼熟的,不就是陳氏的商賈邾射姑麽?以前曾爲烏氏經營過臨淄和東萊的産業,這次帶着贖金前來廪丘的就是他。
“認倒是認得,但不知爲何被殺……”
“此人自稱烏氏隸商,攜帶贖金而來,實則卻謀圖不軌之事,那日在邑寺外觀望焚券時便露出了一些不正常的端倪,被我的騎吏虞喜看破,之後頗爲注意此人。果然,他除了烏氏子弟外,還暗中尋覓廪丘的國人,打探消息,離間軍民,于是被我派人前去緝拿。此人果然是個齊諜,見狀不妙便吞金自殺,等到武卒沖入其房中時已經死透……”
趙無恤也很遺憾,他覺得這個商賈定然不簡單,細細拷問也許能從他嘴裏敲出不少東西,隻可惜連扁鵲的徒弟子豹也沒将他救回來,索性把屍體物盡其用,拉到廪丘之市斬首威懾不軌之徒。
陳氏、齊國也頗有一些忠勇之人啊,而且他們相對于無恤,無疑于龐然大物。
聽完緣由後烏亞旅暗罵自己投效的主君陳氏辦事不分時候,要派間諜,也得自己安全脫身以後再說啊!
“此事亞旅實在是不知啊,此人雖然是間諜,但贖金卻是真的,還望趙大夫能履行諾言……”烏亞旅連忙想要撇清關系。
趙無恤道:“大夫當然是無辜的,但烏氏子弟和此人見面多次,難免受其蠱惑……”
他撫摸着腰間的長劍道:“我自問待大夫,待烏氏,待廪丘齊人并不苛刻,如今卻出了這麽一遭事情。今日便和大夫交個底罷,經過此事後,我已經不放心烏氏留在廪丘了,甚至有軍吏建議說,将大夫一族全部屠戮,以絕後患!”
“什麽!”烏亞旅凜然,也顧不上和趙無恤平等的貴族身份,下拜頓首求饒一死。
“趙大夫請看在先祖父與趙文子情誼的份上,饒恕烏氏一族!”
趙無恤按劍仰頭,立在堂上長歎了一聲:“刑不上大夫,亡人之國尚且要留其社稷,如此殘暴極端的事情,我即便隻爲自己的名聲考慮,自然是不會做的。現如今,我倒是有一個兩全的法子,隻是不知道烏大夫願意與否。”
烏亞旅現在是一介囚徒,又能有什麽意見?
無恤讓手下又打開了另一個木匣,裏面裝滿了金爰、彩絹、珠玉,正是齊人爲烏亞旅支付的贖金。
“烏大夫覺得,自己和宗族的性命比起田宅、市肆産業來說,哪個更貴?”
“自然是命貴于田宅店肆。”
“那既然這些贖金可以贖買大夫和烏氏宗族的性命,是否也夠買下烏氏在廪丘的這些資産了?”
這并不是能劃等号的東西,烏氏在廪丘經營百年之久,擁有的不動産、隸臣妾的價值自然不止這一匣錢帛珠玉,但事到如今,烏亞旅卻隻能點頭稱是。
趙無恤拊掌笑道:“大善,既然如此,烏氏在廪丘地界上的田畝、隸妾、産業,我就用這些贖金買下了!請烏大夫帶着烏氏,在三日内舉族遷出廪丘,我會派人送汝等離開魯境!”
……
之後三天,烏氏舉族被趙無恤遷徙,撇除隸臣妾和附庸的野人、氓隸後,僅剩數十人抱着那份贖金,灰溜溜地離開了廪丘,在一百武卒監視下朝北面的秦邑而去。趙無恤已經跟秦邑大夫打過招呼,放這些人進入齊境,之後便不用管他們了。
如此一來,廪丘最大的宗族勢力被連根拔起,轟出了境内,而烏氏的大量産業也被賤賣給了趙無恤,充當邑寺公産。
在去除這一隐患,将廪丘、甄兩地政務交給張孟談留守後,趙無恤就和子服何打着大夫儀仗,率領百餘衛隊東行。他将去曲阜觐見魯侯,完成策命的最後儀式,從此成爲魯侯的臣子。
首先途經的是東面幾十裏的高魚邑,此有戶近兩千,人口一萬多,從前也是一個有魚澤之利的富庶中等城邑。
塗道上,子服何歎息道:“因爲齊國數年内多次圍攻魯國西鄙,所以頗有些戰亂後的荒蕪,麥粟被大面積摧毀,對于高魚來說,今年将是一個難熬的冬天,甚至有一些高魚人在往西面的廪丘逃亡。”
他對無恤說道:“這對于趙大夫來說,倒是一件好事。”
民衆增多或減少往往是一邑之政好壞與否的标志,因爲春秋時尚未推廣編戶齊民,戶籍管制并不嚴密。所以跨邑乃至于跨國的人口遷徙是比較常見的,後世著名的孟子見梁惠王裏,魏惠王就曾跟孟子抱怨過:“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這一個月來,廪丘的東端羊角關每天都會接收十多名前來求活的高魚庶民,趙無恤一概接納,将他們安置到剛剛獲得的烏氏田畝裏。
面對這種情況,趙無恤當然可以偷着樂,甚至還會暗中鼓勵人口流動,但明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來。
既然成了魯國大夫,那和周邊領邑的同僚處好關系是必須的,趙無恤還指望秦邑和高魚爲自己抵擋齊軍進攻呢,在不能明目張膽兼并的情況下,他們的過分削弱對廪丘也沒有好處。
于是無恤正色道:“蔡仲之命中有這樣的幾句話,懋(mao)乃攸績,睦乃四鄰,以蕃王室,以和兄弟。現在鄰邑凋敝,我出手援助還嫌太晚,怎麽會欣然自喜呢?子服子休要看輕我。”
子服何又是一番抱歉,心中卻對趙無恤越發激賞起來。
“如此賢明仁義,又有治邑之才的大夫,對于魯國來說,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隻希望他能被孔子之政感化,做魯國的忠君之臣。”
帶着這種心思,趙無恤經過高魚邑時便進去拜訪了一番。
進城的都是鄰近四野的鄉人,隻要有超過十人一同靠近,門卒便如臨大敵,十幾個人持矛挺戈,警惕地提防着,細細盤問。
而無恤等人打着大夫儀仗,半旬前子服何才經過此處,所以無人敢攔。
不過高魚大夫卻是不在邑内,據邑宰說,是帶着邑卒去南邊緝盜去了。
趙無恤向子服何詢問道:“高魚的盜患很嚴重麽?”
子服何歎息道:“高魚殘破,民衆逃亡的方向不止是廪丘,還有東南方的大野澤一帶,不少人就在那兒落草淪爲盜寇了。”
于是趙無恤等人隻能留下禮物後先行離開,因爲他們還得趕在八月未央的祭祀前抵達曲阜。
出了城東後,趙無恤發覺這裏往東的塗道比起往西的,卻更加人迹稀少,他心中一動:“民衆爲何不去往郓城?那裏雖然也遭了兵災,但邑大城廣,頗有餘糧。”
子服何露出了一絲冷笑:“郓城?不提也罷。”
趙無恤對自己這幾個鄰居大夫的爲人、實力、施政情況都比較關心,卻是将郓城的事情放心上了,反正馬上就要到達,那時候再細細觀察不遲。
行了幾裏後,一行人卻在一處廬舍遇到了緝盜歸來的高魚大夫,卻是一位披甲戴胄的矮個子貴族。他以魚爲氏,名爲魚佗,看來也是個知兵的人,所以才能親自領兵擊“盜”。
無恤将目光向後看去,卻見這位魚大夫所率領的百餘人武裝押解着一些被拴上了草繩綁在一起的人,全都瘦巴巴的,透過破衣爛褐能隐約見到皮下的肋骨。
這哪裏是萬惡的盜寇,明明是剛放下了農具的庶民!如今被抓回去,估計是要被當做隸臣使用的。
不過趙無恤目前沒辦法将憐憫投射到鄰居的地盤上,而魚佗大夫對西邊新興起的趙無恤不敢怠慢,邀請他們回城宴飲未果後,便讓舍長送上消暑的酸甜漿水,三人邊坐邊談起了大野澤裏的盜寇之患。
這一日,無恤第一次聽到了“盜跖”的名号。
……
PS:盜跖的年代很模糊,因爲劇情需要,這裏采用《莊子.盜跖》的年代,認爲他與孔子同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