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他也看清楚對面黑壓壓的齊軍陣列,左、中、右人數相當,每個大陣的前列都有兩排持盾的甲士。後面則是密密麻麻手持戈矛的徒卒,不過長度趕不上武卒特制的長矛長戈,陣型也有些散亂;弓手從各列的間隙上前站成數排,調試弓弦準備發箭;十輛戰車則移動到了中央,看來還是沒有放棄正面硬沖的打算。
當然,他們面對武卒原地踏步時表現出的驚懼也被趙無恤看在眼裏。
“果不其然,齊人雖然擅長兵法,但卻太過依賴技巧,一陣之中人心不齊,兵力布署前重後輕,所以陣勢龐大但不堅固。何況他們在灌木深草中就地展開,陣與陣之間的空隙極大,根本就不夠緊密。”
這是趙無恤在下宮和郵無正交流時被傳授的技巧,面對這種情況,晉軍以往的打法是,分兵爲均等的左中右三部接戰,各以一部側擊其左右兩翼,另以一部乘勢從正面進攻,則可破之。
不過今天因爲是以寡擊衆,所以趙無恤根據實際情況做了些許微調。
卒長們再次給手下的兩長、伍長、兵卒一層層下達命令。
“後兩排的戈斜指天!前三排的矛放平!”
“劍出鞘!舉盾!”
“弩上弦!”
“二三子準備縱馬疾行!”
趙無恤也拿着代表不同兵種顔色的旌旗,進行臨場指揮,他囑咐年輕的禦者道。
“邢敖,控制好車速,勿急勿躁,進退有節。”
邢敖重重颔首,手微微松開,又緊緊握住了八辔。
這時候,左中右五百人在卒長們的帶頭下,齊齊報告道:“齊焉!”
“齊焉!”數百人發出了共同的呐喊。
“善,全軍繼續緩緩前行,五十步後加速小跑,随後一切按原定計劃行事!”
說完,樂鼓手們開始重新敲打腰鼓,衆人按着漸漸密集的鼓點再度邁步。
“大夫,鼓椎,鼓椎!”
烏亞旅在對方那一下齊踏步後有些呆愣,這會才發覺自己從始至終處于被動狀态。面對越來越近,速度越來越快的敵軍陣列,他慌忙将鼓椎遞給了車右,讓他敲擊車上的蒙皮鼓架。
“司馬法雲,鼓振馬躁,徒甲畏亦密之!”烏亞旅穩定心神,連忙揮旗指揮着各卒和小戎,讓衆人靠攏使隊形盡量密集,然後也開始徐徐向前走動。
整個齊軍陣列開始移動後,就顯得有些周轉不靈,左邊和右邊已經完全對不齊,一個朝前一個靠後,陣後方的人走的慢,前面的人走得快,根本做不到武卒的整齊劃一。
站在戎車上,烏亞旅扶着欄杆,還不忘朝前排的弓手大喊道:“敵人進入百步方可放箭!”
但這一句喊得有點遲,因爲已經有半數無法承受對面壓力的弓手撒放了箭矢,它們高高抛起後,尖嘯着墜下,落到了開始小跑的武卒面前十多步,未傷一人。
烏亞旅遺憾地跺腳,卻又無可奈何,前排弓手的節奏已經完全亂了,他們射完一箭後開始連續張弓抛射,任憑卒長怎麽喊話,都沒有形成密集的齊射,隻有散亂的箭矢飛得到處都是。
瞬息間,雙方的距離已經進入百步射程之内了!
武卒們向前推進的方式和近代軍隊類似,穩步前進直至進入敵方火力的有效殺傷範圍,然後才轉入攻擊。一開始方陣平穩地踏步前進,這樣的速度可以保持住緊密隊形,然後在齊人的第一批箭矢射落到方陣當中的時候,加快速度轉入小跑進攻!
這就是司馬法所謂的“行慎行列,戰謹進止”。
方陣内的長矛被放平,像是無數隻刺猬般壓了過來,凹形的中央,蒙城人漆萬也舉盾護着脖頸和胸脯,手中短劍在卒長穆夏一聲大喝下,猛地敲打自己的盾牌!
他們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武卒!”
劍盾和矛盾的敲擊聲,還有數百名武卒齊聲高呼發出的噪聲響徹雲霄,甚至傳到了數裏外的甄邑,驚得觀戰的衛人也心神一顫,甄****等人直接吓得一屁gu坐倒在地。
而直面武卒的齊人更是害怕不已,心中的動搖如同蛋殼上的裂縫,越來越大。
他們整整花了半刻時間,剛剛才完成結陣,随後在後方軍吏逼迫下邁步前進。瞧着這些像山一樣壓過來的晉人,可不是兩個月前那些散而亂鬥的魯師能比的。有的人小腿肚子都開始抽筋,立着不動,說什麽也不往前走了。
于是這些人便被後排的軍吏迅速殺死,前排的齊人甲士多是老卒,尚能堅持。但後排的徒卒卻陷入了無比的恐慌,腳步開始不知道該朝左還是朝右邁,剛剛被軍吏收攏的陣型再度松散起來。
兩邊的距離越來越近,隻有五十步了。空氣在凝滞,所有人都呼吸沉重,仿佛一根繩索在脖子上越收越緊。
面對敵人那可怕右翼,齊陣左翼前進射箭的弓手們喪了膽,開始不聽卒長指揮,匆忙掉頭從甲士列陣的縫隙裏鑽,想躲到後面。這一來卻弄亂了齊陣左翼的陣型,留下了很多明顯的空隙。
中央和右翼的弓手在後方劍盾的逼迫下又射了一矢才匆匆朝兩邊撤離,轉移到甲士背後繼續邊走邊仰頭抛射。但箭矢散而亂,雖然給對面密集沖鋒的武卒造成了十餘人的死傷,卻并沒能擾亂他們的陣型,反倒是自己慌了。
“頂住第一波沖擊即可,以重行輕則戰,壓過去,敵方必潰!”不知爲何烏亞旅自己的聲音也在顫抖,說出來的話連自己都有幾分不信。
話音未落,對面的弩兵停住了,随後開始朝兩翼再度斜斜移動,五排氣喘籲籲的弩手地依次上前,在四五十步的理想射程内,将早已上好弦蓄力的單臂弩平舉起來。
“不好!”齊人陣型有些松散的甲士們連忙齊齊舉盾防禦,但依然空出了許多間隙。
說時遲那時快,在蘇壽餘一聲高呼下,第一排弩兵用手指扳動懸刀,就是一輪齊射!
砰砰砰砰!
齊人左右兩翼的甲士隻覺得盾牌上突然傳來一陣大力的沖擊,有的人被震得後退了一步,有人肚子上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似的朝後仰倒,還有幾支弩箭從縫隙穿過,射死了數名徒卒,引發了一陣混亂。
随後,弩兵們乘着己方步卒還未跑到敵人跟前,開始了可怕的無間隙五段射。在給每把弩安上了望山後,準确度提高了不少,頓時壓制了齊人的行進。
短短幾息時間,看不見前面發生了什麽的齊人弓手隻來得及射了一矢,殺傷對方數人,而齊人甲士徒卒卻連續挨了對面三排弩矢,減員十餘。
烏亞旅發現,齊人的左右兩翼已經有了騷動,就連甲士的陣列也在亂,有的徒卒手中武器不住顫抖。
“沒辦法了,隻能期望能以中央五百之衆在戰車率領下,先擊潰敵方中陣,擊殺或者擒拿對方主帥。”烏亞旅咬了咬牙,揮旗讓中央未受到弩矢打擊,整型較爲嚴密的齊卒加快腳步壓上。
至此,在寬達數百步的開闊平原上,雙方整個陣列也終于正面撞到了一起!
……
漆萬所屬的劍盾陣位于右翼凹字形的靠後方,當左右兩個戈矛陣和對面持盾的甲士猛地撞到一起時,他們距離前方還有十步之遙。
所以他能看清發生的一切。
按理來說,方陣對方陣的遭遇作戰,是以強推、盾抵盾的“推擠”以及用戈矛刺殺進行的,一直打到一方力盡陣散退卻爲止。
但考慮到武卒特制的刺矛長度,在五列緊密隊列當中,至少前三排的長矛放平後能夠輕松刺到敵人,甚至越過那些稀疏的盾牌,戳進後方徒卒的脖頸、胸膛。
但對方的短劍和八尺之矛、戈卻無法做到這一點。
于是乎碰撞的瞬間,有十多個齊人甲士、徒卒身上被三排長矛刺了一身血窟窿,鮮血狂噴,慘叫着倒斃,未死的則滿地打滾掙紮,武卒則僅有數人死傷。
但因爲齊人數量整整是武卒的兩倍,且前排甲士因爲穿了甲,受傷還不算大。一撞之下,武卒陣列的沖擊也暫時止住了,雙方開始在陣線上相持。
但一靠近開打,齊人紛紛傻了眼。
那一排排長達丈餘的銅矛是怎麽回事?方陣靠的如此緊密,即便有人被殺傷退下了,任何空隙都會被後面兩排的長矛立刻補上,這讓人怎麽沖?推攮之下向前則死,向後方能得活。
而斜舉着的兩排戈亦然,他們可以從高處啄下,幫助前排的袍澤推搡、啄殺,使敵人面對的威脅成倍增加,他們還能向前運動、取代前排倒下的戰友。
齊人害怕之餘,卻沒發現對面那些在宋國招募的新卒們也有些恐懼生疏,破甄邑戰鬥不激烈,哪能和今天的慘景比?但接敵之後随着戰鬥開始,持矛的武卒們發現自己隻需要将長矛舉起向前,敵人便很難沖破陣列,即便露出空隙,即便自己面對強敵,可身側還有袍澤,身後還有袍澤,沒了自家一柄長矛,還有身邊幾十柄。
原來在商丘時,旅帥讓他們每天都在做的那些訓練,齊步、走方陣真的有用,武卒們信心倍增,握住戈矛的手不再顫抖,前進的腳步愈發堅定。
矛尖抽出,鮮血飛濺,銅戈揮下,頭顱迸裂。
血腥的殺戮結束了雙方的相持,陣線開始朝前推攮着齊陣身後移動,泥濘的血泊和橫亘在地上的屍體,仿佛隻是曾經趟過泥潭的加強版。卒長和敲鼓的樂工幫在嘈雜慘叫響成一片的戰陣上幫他們找準了步點,所有人在刺殺之餘依然能随着步點邁步。
“前行,前行,前行!”
弩兵從陣與陣之間的縫隙不斷射殺齊人徒卒,自己也在對面弓手的抛射下持續減員。
因爲人數優勢,縱深較廣,齊人的左翼沒有在第一時間被沖散,但接戰之後的頹勢卻讓他們有些心虛。有的人想要戰鬥,有的人想要逃跑,還有的不知所措,有人則已經付諸行動,甚至有一個小戎整整五十人的徒卒丢下戈矛扭頭跑了。
齊人陣線中頓時漏出了一個巨大的缺口,而位于“凹”字形後方的劍盾方陣等待的就是這一刻,他們在卒長穆夏發出了一聲巨吼後冒着一直沒有停歇的箭矢猛攻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