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裏有十餘乘龐大的驷馬戎車,後面跟着百名手持幹戈的徒卒,正是貴族田獵的标準配制。當先的車上是一位身穿窄袖田獵紋皮弁服的年輕國君,他唇上留着短須,目光緊緊盯着在隊伍前方側方奔跑的十多頭黑色獵犬。
“陳酒行觞,夜以繼日,強弩弋高鳥,走犬逐狡兔,此其爲樂也”。以犬來作爲向導捕獵是中夏貴族很熱衷的事情,爲此一頭良種的中山狄犬可以在陶邑賣到一镒黃金的天價,原因無他,正是這位新繼位的曹伯陽瘋狂癡迷于田獵之道的緣故。
車隊之外,還有二十多名挽弓搭箭的輕騎士,帶頭的是一位身穿玄色皮弁服,下套狄绔的少年君子,他和騎從們坐在馬鞍上,雙腿緊緊夾着馬腹。
少年君子正是趙無恤,他們一行人在進入曹國後東行了一天,就到達了郊囿,遇到了先前邀他“會獵于濟陰”的曹伯陽。
就在這時,身材狹長的獵犬們發現獵物後發出了一陣狂吠,随後像離弦的箭般加速朝林子裏沖去。
狩獵的車騎們唿哨一聲後分爲三隊,徒卒湧入密林中不停敲擊手裏的幹戈發出響聲驚懼禽獸,戎車和輕騎從左右包抄。不一會兒林中的飛禽走獸驚慌逃竄,被徒卒趕出叢林栖息地,正好中了獵人們布下的圈套。
圍獵的技巧在于圍,将獵物驅趕到預定的狩獵場,不僅可以提高狩獵的效率,還有着濃厚的軍事訓練意義。
于是片刻之後,百餘隻麋、鹿、獐、兔、狐,甚至還有一頭北方已經罕見的大兕,都往開闊的草場跑去,正好被包抄的車騎堵了個正着。
曹伯陽興奮地拉開大弓在戰車上瞄射,趙無恤和騎從們也不甘示弱地驅馬疾射,一支支箭矢如雨落入獵物群,不大的草場間獵物驚慌四處奔逃,但無論逃往哪個方向都會被徒卒們用幹戈堵回來。
一年前趙無恤就能騎馬射鹿,如今也依然弓馬唿哨,拉力足足有一石半的騎弓瞄準個頭最大的野彘一箭離弦,五十步之外的大彘哼了一聲後應聲而倒。
跟在身旁的騎吏虞喜頓時大喊道:“君子獵得野彘一頭!”
原來,戰車上的多是曹伯帶領的曹國士大夫,他和趙無恤在這次狩獵裏隐隐有較量的心思。
曹伯那邊也不服輸,一時間以戰車爲射箭平台,箭矢忽然稠密起來,若是這種固定位置的射獵,反倒是能站在車上開步弓的曹人更占優勢了。
趙無恤也不慌不忙的彎弓施射,幾乎每一箭都會收走一條獵物的性命。不過他早就和騎從們說好了,今日隻需要射出了輕騎士的威風和技藝即可,不必拼命相争。
當射獵完畢後,戰車那邊的獵獲果然比輕騎們稍微多了一點,趙無恤便笑盈盈地用成周雅言向掩不住得意顔色的曹伯奉承道:
“詩言,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徒禦不驚,大庖不盈。外臣好久沒有如此暢快地狩獵了,今日見識了曹伯的射獵之術,又見識了曹國衆士的配合得當,真是慚愧難當,外臣恨不能把弓折了,做幫您搬獵物的戎右去。”
他已經聽子貢在信中說過,曹伯陽好面子,比試時讓他半成,造成一個惜敗的結果,這位嗜獵如命的國君才會開心。
果然,曹伯陽滿臉喜色,口中謙虛了一番,對趙無恤卻比他們初來乍到時更親熱了。
整個上午一共圍獵了三次,獵到的戰利品被運到辎車上拉走,庖廚們在臨時搭建的廬舍外挖竈燒火,懸起了釜,架起了銅架,從陶邑不遠數十裏運來的鼎、簋擺放整齊,開始烹烤食物。
趙無恤被曹伯親熱地安排在上賓位置上,曹是隻有一軍兩卿的小國,光趙氏一家的勢力都比他們大,所以曹國的司馬和士大夫們倒也沒人因此而不滿。
無恤一邊陪曹伯飲酒,吃着口味和晉、宋不大相同的曹地食物,一邊思索着此次過曹的事情。
曹國曆史悠久,始封君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曹叔振铎,爵爲伯國。
按照西周初封時的規矩,侯乃大國,伯是小國,曹國沒有像先代秦伯一樣愣是從附庸逆襲成大國的膽氣,它一直在濟水流域默默無聞。
若要說此國最著名的國君,當屬那個偷窺晉重耳洗浴的變态曹共公。趙無恤暗道幸好這一代曹伯沒有這奇怪的癖好,唯一被國人诟病的,也就是把狩獵當成了吃飯睡覺,當成了朝政國事。
這位曹伯陽其實才剛繼位四個月,别說什麽守孝三年,連三月都沒有。死去的曹靖公才剛剛下葬,他就在曹國廣設林苑,禁止國人入内砍伐、漁獵,自己則興沖沖地拉着一批年輕的士大夫漫山遍野地鑽。
這不,剛結束了飲宴,他就又曉有興緻地對着無恤的輕騎士們研究開了。
“這單騎走馬,在林苑裏穿越河流、山丘、疏林時可比戰車好用多了,隻是騎射有些困難。”
他接過趙無恤遞過去的弓箭試着開了一開,笑道:“果然比步弓更輕些,除非在馬上坐定不動,否則這種騎弓隻能破敵一甲,甚至射不死厚皮的大彘、熊罴。”
曹伯陽不愧是打獵的行家,隻瞧了幾眼,便将輕騎士和騎弓的優劣看明白了。
趙無恤将曹伯遞過來的騎弓又推了回去,同時把自己那匹帶着馬鞍的坐騎獻給了他。
“珠玉贈佳人,寶馬贈英雄,這單騎雖然并不十全十美,但作爲狩獵的輔助倒是不錯。還望曹伯笑納,全當是外臣的一點小小心意,可以交予工匠仿照制作,在曹國也培養出一批圍獵的輕騎來。”
曹伯樂滋滋地收下了,他爲人倒是出手闊綽,傍晚時派人回贈了無恤五十副獵物皮毛做的革甲。
在回到林苑外趙武卒們紮營的矮丘上時,虞喜有些不解地問道:“旅帥,輕騎和馬鞍可是吾等的利器,就這麽輕易送給别國諸侯,真的好麽?”
趙無恤用馬鞭敲了下虞喜頭頂的皮冠,教訓道:“将眼光放遠些,馬鞍也好,輕騎也好,仿照起來并不是什麽難事,在新绛周邊其實已經有所傳播,隻是無人能比汝等更精通而已,與其等人偷學,不如做個人情。至于送給曹伯會爲日後留下什麽隐患?”
他冷笑了一聲道:“若是雄才大略的英主,會效仿我狄服騎射,組建一支輕騎士用于征戰。可這嗜獵如命的曹伯陽,隻會裝備他的獵手,在夏苗時多玩點花樣,不足爲慮。”
更何況,東周初年小國猛然崛起成爲強邦的短暫機會早已結束,曹國這種局限于濟水淮河間的小邦,就算晉文公附身曹伯,就算管夷吾重生到此輔佐,恐怕都很難翻起大浪來。
曹國在十多年前就被宋國欺淩得不成樣子,曹悼公前去宋國朝見,遭宋公禁锢而死。随後曹國三世而亂,曹聲公、曹隐公、曹靖公連續弑兄弑叔,導緻君位數易,這個小國就更加不堪了。
更别說如今攤上了曹伯陽這個除了狩獵和斂财外啥都不管的活寶,國政更是半分起色都無。
第二日狩獵結束,一行人沿着濟水拔營東行。
雖然曹伯陽神經大條,敢放趙無恤全副武裝的七百來人過境,但曹國和宋國一樣,也是君權強勢,公室權威尚在。曹國的司馬帶着千餘名曹兵前後夾着趙武卒,警惕的目光從未離開他們半眼。
無恤自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一面吩咐衆人小心提防但不要反應過度起了誤會,一面對衆軍吏感慨道:“俗言道,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曹國雖小,且國君不肖,卻也有中邑十餘,人口三十萬,其間朝堂市坊、裏闾鄉鄙間也有不少人才,吾等不能小觑。”
衆人應諾,而在路上,趙無恤也接到了晉國三卿開始攻擊衛國邊邑的消息。
他舉着趙鞅派人傳遞來的帛書對張孟談道:“晉、衛的戰幕已經拉開,我父稱到了六月上旬時,他們必定會渡過大河圍攻濮陽,吾等必須早日解決在曹國的事情進入衛境,好去與他相會!”
趙無恤所謂“需要解決的事”,說起來卻讓人哭笑不得。
曹國之封,最初的目的就是周公要防備殷遺民的宋國而安插的一枚棋子。因爲曆史原因,兩國本來就相互視爲敵人。再加上十多年前曹悼公被宋國囚禁緻死一事,使得曹國極其仇宋,在國際關系上,隻要宋國贊成的曹就反對,隻要宋國反對的曹就贊成。
于是當宋國還留在晉國同盟内時,曹國就派人前往齊侯杵臼的盟會上跪舔;到了宋國因爲樂祁被拘押、遇刺一事,獨立于晉、齊之間時,曹國也結束了和齊國的親密往來,隻和與宋是世仇的鄭國交往。
所以,趙無恤讓子貢前往陶邑貨殖和建立落腳點時,就遭到了這麽一攤事:曹伯因爲趙無恤是宋國樂氏之婿,還被宋公禮遇,就連帶把他一起恨上了,竟然将子貢等人嚴加看管在驿館裏,猶如囚禁。
不過曹伯陽也聽過趙無恤在晉國時狩獵獲白麋的傳聞,又受了不知道哪個巫祝的胡亂掐算,覺得若是這個被逐的卿子入曹,定能把祥瑞之氣也一并帶來,助他夏苗時大獲。
于是一個多月前,曹伯便讓子貢寫信,他也親自書于簡冊,鄭重告知無恤不要再呆在宋國,還是棄暗投明,入曹會獵于濟陰郊囿。
如今趙無恤投其所好,又是陪他狩獵,又是贈送狩獵的新玩具單騎、馬鞍等,兩人的關系已經改善。至于貨殖之事,曹伯則笑呵呵地說等到了陶邑公宮中再商量不遲。
然而趙無恤心知事情不會這麽輕易,因爲子貢在信中叙述他在曹國遇到的阻礙,還不止來自曹伯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