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人口百萬,千戶以上鄉邑、城邑近七十餘座,其中一半在封給大夫後直屬于宋公。戴族桓族的諸卿瓜分剩餘的三十多邑,到了司城樂氏手裏,隻有五千戶大邑一座,千室之邑三座,總戶數一萬餘,人口近六萬。
其中,蒙城便是千室之邑中的一個,這裏盛産漆器,故又稱之爲漆邑。
漆樹的種植和漆器的生産是一個暴利行當,樂氏在蒙城就靠它作爲經濟支柱。
在晉國導緻漆器銷量驟降的趙瓷,因爲進入宋國的數量有限,所以還未形成沖擊。不過趙無恤覺得,若是自己在宋國、魯國等地再開一窯,那大舅哥樂溷就得在漆器滞銷後氣得罵娘了。
總之,此處遍布樂氏漆園,雖然樂祁對國人和善,借貸不要他們歸還,但還是有不少國人失去了土地。
漆萬就是其中之一,從他阿翁那一代人開始,就和那些原本就地位低下的野人一樣,被迫淪爲傭作之人,在漆園或作坊裏做又髒又累的割漆活。但他們的身份卻不是奴隸,隻要主君同意,也可以“遷業”,可這樣的機會,卻十年難得一遇。
四月入夏正是開始割漆的時節,因爲這時水分揮發快,陽光充沛,所以割出的漆質量最好。
每天日出前是割漆的最好時辰,漆萬必必須天不亮就入園,每天都在漆樹上攀上爬下,在炎炎夏日中辛勤勞作。動作慢了,收獲少了,還得挨漆吏的小杖抽打。
漆萬也不止一次跟自家阿父抱怨道:“漆樹有毒,沾染了生漆會渾身紅腫,奇癢難忍,一般人都躲着這種樹,隻有吾等迎着它劈砍攀爬。這活太累太苦,每天隻能得一點糙米果腹,自從先主君去世後,日子更加不堪。而且祖父祖母早死,阿弟也久病,和做這傷人的活肯定有關系。”
他暗暗想道:“若有機會遷業,我甯可去爲人傭耕,也不願再讓子孫割漆!”
就在此時,一份來募兵令卻傳遍了蒙城,也傳進了漆園裏。
當漆萬聞訊趕到時,隻見邑寺前的空地已經被清理開來,一隊兵卒整齊地站列在此。他們都穿着厚重的皮甲,腰間别着帶鞘的短劍,臂上挂着楊木盾牌,帶頭的是一個披甲戴胄,容貌被幕面遮擋的高大武士。
有個容貌醜陋的小冠文士見人來得差不多了,便踱步上前,用夾雜着晉國口音的商丘宋言讀手中的簡牍。
“家主有令,允許趙氏君子募兵于蒙城,年十七以上,三十以下,身份自由而有氣力者,可到此近招募選。成爲趙氏兵卒後管吃管住,每年還有粟米五十石,帛布四幅,家中可以減稅一半,免役一人。”
“簽下載書後,在約定期限内一切聽命于趙氏君子,奉其爲主君,待期限滿後,若有想歸家還鄉者,悉聽尊便。”
蒙城的國人們撓了撓頭,粟米五十石,帛布四幅,這意味着每天能讓三個成年人吃飽飯,一季能做一套衣裳。
“不會是假的吧?不會是奸猾的鄭人混進來來蒙騙吾等吧!”
宋人憨厚樸實,看待鄰國的鄭人,總覺得他們都是一臉奸猾的商賈,老是講什麽“守株待兔”“揠苗助長”的故事來嘲笑宋人愚笨。
有個多次應征成爲樂氏之兵的人說道:“雖然這募兵之事桓古未聞,但蒙城邑吏還幫忙宣講,應該是家主允許的。這給的錢帛粟米着實有些多,若非吾妻有孕,我都想去試試。”
負責喊話招募的晉國文士正是封凜,有語言優勢的他被趙無恤委派到此,負責蒙城的募兵工作。
此刻見衆人猶豫,他便輕咳一聲,笑着說道:“諸位且心安,此事的确是大司城允許的。趙丘的晉國君子,本事可大着呢!麥粉,趙瓷,還有商丘城裏人人稱道的忘歸酒肆,都是他做出來的!等老司城喪期一過,他還會和君女成婚,也相當于半個家主了,應募當了他的兵卒,和做了家主身邊的親衛甲士也無甚區别。”
“做了趙氏君子的兵卒後,是要作甚?儀仗?護衛?狩獵?還是打仗?”
有個惡少年追問道,衆人頓時寂靜了下來,想聽聽文士會怎麽麽說。
封凜愣了一下,随即大手一揮道:“當然是搏一場大富貴!若是好好跟着君子,他日汝等有功者歸鄉,也會被大司城加封爲士,減勞役和田稅,增加田畝房宅!”
這年頭,如此明火執杖的賞功升爵方式還不多見,當然,這也是趙無恤和樂溷商量好的條件。
樂溷想到趙無恤的爪牙們在棘津之戰裏的戰鬥力,也眼饞不已,想着要是募兵歸鄉,不還是自己的民衆?到時候提拔他們做士,将作戰之法教給樂兵,豈不是好事。
在封凜的忽悠利誘下,市井上自由身的惡少年們躍躍欲試。而擠在人群裏的漆百也激動萬分,因爲這晉人還說,允許應募成功的百工、傭作之人遷業!
他毫不猶豫,便頂着漆吏的抽打、諷刺,不顧阿父的勸阻,拉着自家的堂弟一齊應募去了。
其餘幾處樂氏的領邑,也在上演相同的一幕。
趙無恤親自負責的是戴城,這裏是樂氏主邑,戶數五千,人口三萬,他正和謀主張孟談商量着募兵事項。
張孟談說道:“宗周時,六師的士卒來源于六鄉的國人,每家一人備征,輪流服役。士以習武打仗爲主要職事,作戰時充任甲士;農即庶人,除老弱殘疾者外,所有成年男子都須接受軍事訓練,三季務農,一季講武,每隔三年進行一次大蒐禮。遇到戰事,要随時聽從調發,充任徒卒,服役期根據戰事的長短而定。野人氓隸一般沒有當兵的資格,隻能随軍服雜役。”
“平王東遷後,諸侯争霸,井田逐漸崩壞,每逢大戰,都是數百乘、千乘的兵力,隻靠士和國人完全不夠。所以晉惠公作州兵,擴大兵役和軍賦的來源,允許野人從軍,其他各國也無不如此。于是漸漸變爲國野消弭,兵農合一的縣邑征兵制。一般是臨時征發,打完仗就歸家,一旦超過三個月的期限,兵卒心念農事,就會士氣大跌了。”
最後,張孟談說道:“但子泰這種募兵制,在異國以錢财招募兵卒入伍,卻是聞所未聞啊,倒是一種可行之法。”
趙無恤聞言後卻苦笑不已,這不是被逼無奈麽,不然他又何必臨時“發明”募兵制度。
樂溷這隻鐵公雞,要是趙無恤直接說要征召樂氏國人,或者将他們轉化爲自己的私屬隸兵,他肯定是不幹的。所以隻能先行募兵之法,一方面可以用錢帛誘惑,增加入伍的積極性,另一方面也可以忽悠過樂溷,等這些兵卒進了無恤的口袋,再慢慢消化。
這時代普遍存在的征發制度,張孟談已經詳細說過了,但募兵制卻是中國的頭一遭。
募兵是用金錢或其它物質條件招募的軍隊,是“賃市傭而戰”的雇傭兵。募兵與主君的關系是錢帛與盟誓的關系,有錢糧則戰,無錢糧則散。
趙無恤聽說過一種說法,凡是兵農合一,征兵制度完備的時代,如秦、西漢、唐初,那就是國力強勁戰無不勝。可若是田制崩壞,隻能靠募兵來補充的時代,如東漢、唐末、北宋,就會戰鬥力羸弱。
這總結還是有一些道理的,征兵、募兵,其實都有各自的優點和缺點。
趙無恤事後一想,驚訝地發現他在成鄉實行的,其實已經是征兵制和募兵制的結合了:農閑時征召各戶的國人野人作爲徒卒服役,但其中的輕騎士、甲士、弓手等兵種,卻是給予補貼和錢帛粟米的職業募兵。
溫縣的兩百弩手也是臨時征發的國野民衆,但服役早已超期,若是換了個人統領,恐怕早就滿軍營都在哀歎“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苟無**”了,說不定還會成群結隊叛逃回國。
當年齊桓公征發兵卒戍守徐國,防備楚國時,就攤上了這樣的事情,齊人見到了農忙之時戰事還未結束,都撂挑子不幹,自己跑路回家了。
但無恤經過棘津一戰,已經在溫卒心中樹立了至高的權威。加上他以簡牍吩咐溫縣的趙廣德,給予這些兵卒家中免稅和提供氓隸幫忙務農的補償,才能讓他們死心塌地地在這異國他鄉繼續效命,所以某種程度上,兩百弩兵也算是募兵了。
但這次在宋國的募兵又有所不同,更像是純粹地在召雇傭兵。
于是趙無恤說道:“軍隊總體還是得靠征發,農閑時出國作戰;精兵則靠招募,以厚祿養之,讓他們脫離農事。兩者結合,這才是最好的方式。但我現在是一個無地的被逐卿子,寄人籬下,若是就地征兵,子明可不會同意,宋公也會心生疑慮。所以隻能用這種方法來增強武備,此策不是常法,隻能用于應急。”
張孟談颔首道:“的确,這種募兵吸引來的,往往是想出國長見識、博富貴的惡少年和遊俠兒,或者想乘機遷業的商賈之人,這些人容易紀律散漫,可不好訓練。”
聽了張孟談的擔心後,無恤微微一笑,說道:“張子可曾聽說過這種說法,太一生水,而水生萬物,各國民衆的性格,也是受到水地影響的。”
張孟談思索道:“聽過,有人認爲,齊國的水迫急而流盛,所以齊人就貪婪,粗暴而好勇。楚國的水柔弱而清白,所以楚人就輕捷、果斷而敢爲。晉國的水苦澀而渾濁,所以晉人就谄谀而包藏僞詐,巧佞而好财利。燕國的水深聚而柔弱,所以燕人就愚憨而好講堅貞,輕急而不怕死。宋國的水輕強而清明,所以宋人就純樸平易,喜歡公正。”
無恤看着戴邑内前來應募的宋人,雖然沒人維持秩序,但他們卻讷讷不敢哄搶擁擠,被人撞了,也隻是露出憨憨的一笑。
“沒錯,閑易而好正,就是宋人的特點,所以楚人才說‘鄭昭宋聾’,意思是說鄭國人聰明機靈,宋國人愚笨呆滞,反應比鄭人遲鈍。雖然這是楚國大夫的污蔑之言,但也是宋人性格的一種體現。”
無恤的募兵之法,換了在齊、楚、晉,估計招來的都是群輕俠之人,一個個牛氣沖天,可不容易練,也不易收服。隻有在民衆樸實單純的宋國,才更有可行性。
沒記錯的話,日後戚繼光打造無敵的戚家軍時招募的義務兵,也是類似宋人的性格。
趙無恤豎起了一個指頭,對張孟談道:“所以這次募兵,應募者除了體力必須過關外,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老實,聽話,甯缺毋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