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鄉鄉寺之内,趙無恤召集了幾名屬吏,家臣前來商議事情,子貢也在場,當聽到晉侯新授予趙無恤的職官時,便不由得喊出聲來。
無恤答道:“沒錯,正是小行人,子貢,這不就是你想做的職守麽?卻是我先得之,哈哈。”
子貢收斂了神色,微微一笑:“如此,便要恭喜大夫了。”
春秋時期,雖然“禮樂崩壞”,名器下移,但周禮的大部分内容都被諸侯繼承,其中朝聘之禮尤爲重要。
因爲,此時不同于後世的大一統王朝,而是數十個大小不一的邦國并存,各國文化趨同,相互之間的姻親關系複雜。所以相互交流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便有了約定成文的“朝聘制度”。
朝是君主親自去别國拜見、訪問,聘是派人前往。正所謂:諸侯之於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
諸侯之間也是如此,随着經濟、政治的交流日益頻繁,各國你來我往,一年裏出使四方諸侯,沒有十次也有八次,官道上,聘問的行人不絕于道。
晉國、魯國都承襲周制,有專門負責外交朝聘等事項的“行人署”,無恤的職官“小行人”,就隸屬于這個機構。
行人署的長吏名爲大行人,爵爲上大夫,掌管接待賓客之禮儀,以親諸侯,相當于後世的外交部長。
小行人則地位略低,“掌邦國賓客之禮籍,以待四方之使者”,相當于後世的外交大使。
晉國作爲百年霸主之國,對外關系繁雜,甚至替代了周天子接受諸侯朝見的地位。所以小行人還按專業和熟悉領域分工,劃分了專門接待和出使的國家。對應齊、楚、秦三大國的小行人爵爲中大夫,對應魯、宋、衛等中小國家的小行人爵爲下大夫。
趙無恤這次得到的使命,是護送宋國大司城樂祁歸國,并聘問宋公,維系晉、宋同盟,所以位列下大夫。
在接受了隆重的受爵、受職儀式後,無恤頭戴玄冠,穿上了黑色的朝服。他随後趕回下宮與趙鞅、樂祁商議離期,最後定在十一月下旬。
“要趕在大雪降下前翻越太行。”在留在下宮研究“細蠱說”的扁鵲調養下,樂祁身體已經漸漸痊愈,隻是他對宋國國内的形勢,還有一路過去的天氣、路況有些心憂。
的确,在大冬天裏過太行山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得頂着寒風走,一天隻能行十多裏,牛馬損耗極大。
但送樂祁歸國,說服宋公繼續留在晉國聯盟内的事情刻不容緩,去遲了,保不準宋國就會轉投齊國懷抱:據說衛侯元已經派行人去宋國聘問,想要與宋聯姻!
“衛宋若是聯姻,宋國便更有可能倒向齊、衛同盟。”趙鞅很希望無恤能順利完成這次使命,立下功勳,赢得聲望。
樂靈子也執意要陪同樂祁歸去,季嬴一度勸說她留在新绛,待到明年開春再走,卻被靈子婉拒了,說是要沿途照料父親。無恤覺得,她這些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屬,問了幾次,少女卻搖頭不答,原本清揚婉兮的眼神中竟有些躲閃。
“或許也是思鄉了?”無恤隻能如此猜測,女兒家的心思可不好猜。
既然要作爲行人奉君命前往宋國,路途足足有一千裏,一去半月,可能要等開春再回,歸來又得半月,所以要做許多準備事項。
儀仗朝服,還有外交文書之類,行人署的司儀自然會布置妥當,不用無恤擔心。
但以晉國現在的狀态,政在私門,等公室配齊随行人員?那是癡人說夢。于是乎,趙無恤連當大夫出使外國,也得自掏腰包。
“成鄉目前在下宮趙兵的保護下,不必擔心外敵。餘這次要帶上一卒之衆,都要精銳,還要将府庫中的十镒金爰取出一半,其餘錢帛、禮物也需要些。”
趙無恤和範鞅的心思卻有些相似,對爲晉國而戰,爲晉國争霸之類的虛名興趣寥寥。他這次去宋國,可不單是要爲晉侯賣命的,更多的,還是爲了趙氏私室謀利。
無恤打算着,宋國的實權卿大夫要一一拜會結交,若是在沿途各城邑和市井發現賢才,也要招攬,這些都是要大筆花錢的。
而且無恤這次去,還打算把子貢帶上。
他對子貢說出了原因:“首先,吾等可以在宋國直接購買當地麥子,再招聘匠人,在樂氏領邑裏建立磨坊,搶先占據商丘的麥粉市場!其次,從下月起,下宮内将會增設一個燒窯區,作爲趙氏的機密嚴加控制,制作瓷器。再過幾個月,大量下宮瓷器就要擠入绛市,按照推算的産量,還有餘存賣到國外。”
“對衛國、魯國的貿易,端木氏有自己的路線,自不必說,宋國方面,就要靠吾等此次前去打通了。”
子貢唯唯應諾,新绛周邊的麥粉、瓷器貿易,漸漸被下宮的趙氏商賈接手并熟悉了,他完全可以撒手離開。
不過此時,他卻依然在想着趙無恤成爲行人的事情,心中在歎息,晉國果然也是親親而尊尊啊。
趙無恤年歲比子貢小了幾年,但因爲是卿子,還是晉侯近臣,所以剛行冠禮便被國君卓拔爲大夫,又因爲與樂氏的姻親關系,便被委以重任。
而子貢,雖然已經将無恤從守藏室和泮宮裏帶出來的外交信件、檄文、聘文等研究得滾瓜爛熟,卻一直沒得到表現的機會。他如今還一名不文,縱然有人知曉,也隻因爲他是代表趙無恤在绛市利益和話語權的“衛賈”。
但,子貢可不想做一輩子的商賈。
“若有兩國構難,千乘壯士披甲列陳,塵埃張天。賜爲行人,手不持一尺之兵,身不帶一鬥之糧,便能和解兩國之難。天下諸侯,用賜者存,不用賜者亡!”
這才是子貢的大志向!
夫子曾稱子貢爲“辯士”,當然知道他的心思,前兩天,子貢還接到了來自魯國的信件,是夫子口述,師弟冉求寫的。
信中說,中都邑治理半年多,頗有所成:上計比往年翻了一倍,四野皆則之。夫子或許能得升遷,于是便告知子貢,若是在晉國不順,便回去協助他,或許能進入魯國的行人署,成爲“行夫”。
大行人,小行人,還人,行夫,這是諸夏各國行人署的四種職官,高低尊卑依次遞減。
行夫,爵爲下士,掌迎送各邦國賓客的小事,俸祿鬥食,相當于行人手下的胥、徒,負責勞辱之事焉,常常被呼來喚去。
所以,子貢在爲趙無恤,爲夫子的事業順利都感到欣喜的同時,也有微微的猶豫。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卻也明白這個時代分辨貴賤的眼光。雖然初始時地位卑微,但夫子還是給了自己進入行人署,發揮長處的機會,是否要辭别君子歸去?
就在子貢心裏掙紮的時候,趙無恤已經清點好了此次随行的人員。
“虞喜的輕騎士兩,作爲前哨斥候必不可少;穆夏的親衛兩近身保護車駕;田贲的悍卒伍也要帶着以備不測;再挑半卒戈矛手,最後是伍井所在的辎重兩,負責牛馬車轅等事務。以上衆人随我出行,邢敖爲禦者。”
王孫期因爲胳膊摔斷,在下宮接受扁鵲的治療,無法随行,而且他也被趙鞅調了回去,繼續擔任差車之職。
無恤想着剩下的名單,覺得就算自己不在,這些人應該能挑起成鄉的大梁了:“羊舌司馬留守,負責兵事;計僑升爲假鄉宰,負責政事民事。其餘人等,各司其職,若是有事,第一時間通報下宮知曉!”
衆人應諾,得以随君子出行的,就興高采烈。他們基本上都是下宮本地人,打小沒出過周圍百裏之外,對于遙遠得就像是在天邊的宋國,好奇不已。
衆人散盡後,趙無恤卻拉住了有些魂不守舍的端木賜。
無恤笑眯眯地對他說道:“對了,子貢,我如今已經是小行人,按照慣例,有權任命還人一名,汝可願意爲我副手?”
“還人”乃是中士之職,比小行人低一級,卻比“行夫”地位要高。掌迎送邦國賓客,通達四方,行人出使時,作爲副手陪同出行。
子貢一時間愣住了,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該作何回答。
趙無恤還以爲他是嫌此職低微,便解釋道:“子貢辯才了得,對朝聘的禮節和文書比我娴熟,本來,讓你做一個聘問齊、楚的行人,都是綽綽有餘的。”
“隻是我尚未立下功勳,不好貿然向君上引薦,所以,隻能委屈你從基層做起了,其實,這也是熟悉這一職守的好法子。”
子貢現在明白了,君子和夫子一樣,一直牢牢記得他的理想,并願意提供機會。甚至,君子的價碼還更高!
于是乎,子貢那點放棄貨殖商賈,在與無恤的盟誓到期後,便返回曲阜當一個行人署胥、吏的心思,也頓時不翼而飛。
他鄭重地朝無恤一拜道:“賜,一定不辱職守!輔佐君子完成這次出使!”
……
與此同時,遙遠的齊國臨淄,從領邑高唐回到都城的下卿陳乞,也收到了一份從新绛寄來的簡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