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父爲周穆王禦者,帶着他跋涉在傳說中的流沙之地,至雪山昆侖,采禺支美玉,于天池見西王母之國。最後又千裏馳騁,殺到了淮夷之國,滅徐偃王,因功封于趙城,爲趙氏。這畫的色彩是華麗的,線條是飄逸抽象的。
造父六世孫奄父爲周宣王禦者,在千畝之戰裏拼死護送天子逃走,其子叔帶見幽王無道,投靠晉國。這畫的色彩是鮮血淋漓的,線條是寫實的,映襯着那段西周滅亡前“烨烨震電,不甯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的恐怖末世。
其後便是成子趙衰伴随晉文公流亡諸侯,爲其肱股,在楚國和秦國作爲司儀,在折沖樽俎間幫重耳答辯楚王和秦伯咄咄逼人的問題,被贊爲知文。這畫的色彩是樸素的,線條是柔和,顯得人物文質彬彬。
它們在無聲地講述趙氏的曆史和輝煌。
作爲穿越者,在這種肅穆莊重的場合,面對趙鞅直指人心的發問,換了别人,往往心虛,失措……
但趙無恤不同,他前世也是趙氏子孫,此刻盡情感受先祖的護佑和賜福,仿佛心安理得,看不出絲毫的異樣。
他緩緩說道:“小子聽說,父親曾做了一個夢,夢到被天帝相邀,遨遊于九天之上……記得是去年十月之交,小子得了場小病時,也曾做了一個夢。”
趙無恤作回憶狀,開始将半誇張,半寫實的後世生活緩緩道來。
“小子夢裏的去處,也如同仙境一般,說出來恐怕父親難以想象:萬丈高樓拔于平地,一座城池住着數千萬民衆,他們少有所教,老有所依。人人都能識文斷字,或在徹夜通明的殿堂聽群賢談吐,或肆意玩弄機巧之物,過着比大國諸侯還快活的日子。”
“在那兒,瓷器和陶碗一樣尋常、便宜,我平日駕馭着不用馬力,就能日行千裏的華蓋溫車。在新绛吃過朝食之後,可以乘坐鐵鳥,扶搖而上九萬裏,飛到郢城安排宴飨,再去臨淄觀賞廟會倡優。那裏的鐵矢不用臂力和弓弦便能發射,慘如蜂虿;每一次戰争,都是焰火與雷電的比拼,驚天動地,若有差錯,便會伏屍百萬……”
趙鞅一直呆呆地聽着,嘴巴微微張大。本來在他七日昏厥後,根據模模糊糊的夢境對大夫們編造的預言,已經十分精怪神奇,他也曾爲自己的想象力而微微得意了一把。
誰料今日所聞,更是超出了想象和接受的範圍。
“小子的一些奇思妙想和所做的機巧之物,部分是夢中偶然所見,至于小子的性情……”
趙無恤對着趙鞅俯身再拜:“魚遊於水,鳥遊於雲,立冬時節,燕雀入於海化爲蛤。萬物皆有所化,而人亦有之,若是經曆了一些事情,性情便會有所改變。所以小子在經曆夢境後,就像是從卵中破殼而出的玄鳥,有所變化……”
趙鞅一想也對,自己在昏迷七日後,經曆了生死的大關,也是有所感悟和改變的。
“原來如此。”他微微颔首,接受了趙無恤的解釋,同時也對姑布子卿的蔔筮,還有連自己都有點相信的寐語更加深信不疑。
“且不管那夢中仙境是真是假,但無恤從中學來的東西,的确很有用處,或許這便是天意?無恤是天帝和先祖賜予我趙氏的世子,未來的真将軍……”
就好比那蟄伏三年的楚莊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
解開了心裏的疑問後,趙鞅便引無恤入内,将他成年的消息告知先祖。
其内的神龛中,供奉着景子趙成的牌位,銅制燈架上的燃燒着無煙的鲸膏,香氣撲鼻,也映照得室内燈火通明。
這裏從清晨開始,便完成了“陳服器”的儀式。
祭祀用的青銅禮器早已擦得金亮,幹肉和肉醬盛于笾豆中,銅豆如同後世的碟,上面飾有簡潔生動的夔龍紋,首尾相接而身軀卷曲呈s狀。
卿大夫規格的五鼎四簋整齊排放,鼎是牛首螭紋蹄足镬(huo)鼎,其形制頗大,圓口、附耳、束頸、深腹、圜底,獸蹄形三足;鼎上飾夔紋和蟠螭紋,頸飾牛頭雙身蟠螭紋,彰顯青銅時代禮器的古典美和雍容。
趙鞅讓無恤跟着有司在此等待,完成告廟的儀式,他自行出廟門,迎接賓客進來。
聽着腳步聲遠去,趙無恤松了口氣,額頭冷汗直冒,剛才趙鞅瞪着虎目這麽一逼問,其實還是有點吓人的。
“我會代替趙無恤,完成他的願望,也會做好趙氏子孫的本分,讓列祖列宗血食不絕……”他對着宗廟内看不見的趙氏先祖如是說。
燈燭無風而動,像是在回應無恤。
三日前,趙鞅在遍請賓客後,就按照禮儀,再次通過占筮的方法,從僚友中選擇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擔任加冠的正賓,這一儀節稱爲“筮賓”。冠禮之日,正賓必須到場,否則不能成禮。除此之外,還要特邀一位“贊者”,即協助正賓加冠的助手。
趙無恤知道正賓和贊賓分别是誰,當他禱告完畢,在有司指引下轉身朝南,正好看到趙鞅正迎着那兩人入内,在登階,入堂時分别都要相對一揖。
贊賓正是無恤的準嶽父,宋國大司城樂祁。他在醫扁鵲利用趙無恤“細蠱緻病說”的原理,選擇了一些藥物治療下,漸漸恢複了過來。如今面色紅潤,咳嗽也少了,恢複了那位敦厚長者的模樣,看向趙無恤的目光裏,帶着欣賞和感激。
而正賓,則是位無恤不認識的老者,他身材高大,肩膀寬闊,身穿與趙鞅相同的禮服:玄冠映襯着花白的頭發,下裳佩熊龍紋的玉組佩,雙眼絲毫看不出昏花,寬闊的手掌一看就是常年舞劍揮戈的,上有厚厚的老繭和零星的老年斑。
趙鞅和樂祁跟在他身後,俨然成了青澀的小輩。
老者的容貌和談吐舉止,讓趙無恤印象深刻,隻一個眼神,一句尋常的話語,無恤就覺察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和壓力。
“這便是今日的将冠者?真是虎父無犬子矣!”
這一天,也就是晉侯午九年冬至日,趙無恤終于和籠罩了晉國、籠罩了趙氏數年的龐大陰影,晉國執政範鞅見了面。
仿佛命運般,範鞅,在随即的蔔筮中被選爲今日的正賓,将爲趙無恤行冠!
……
在告廟後,便是正式的加冠儀式。
冠堂坐北朝南,堂前有東、西二階,東階供主人上下堂專用,所以稱爲主階,或阼(zuo)階;西階供來賓上下堂,所以稱爲賓階。
當趙無恤在有司引領下,從東面的主階登堂時,登時引起觀禮的賓客一陣詫異。基于禮節,他們不能交頭接耳,便隻能用目光相對而視,其中傳達的意思不言自明。
加冠者在堂上有專門的席位,其位置因身份的不同而不同,嫡長子的席位設在阼階之上,庶子的席位在堂北偏東的地方。正所謂“嫡子冠于阼,以著代也”,阼階之上是主人之位,讓嫡長子在此加冠,意在突出他将來有資格取代父親在家中的地位。
“趙無恤隻是庶子,其母卑賤,如今卻被趙孟當做嫡子來行冠……”
是過分的寵愛,還是别有暗示?衆人的目光投向了前來觀禮的趙伯魯臉上。隻見他面容肅穆,沒有表現出太大不滿,然而眼神中,卻有淡淡的灰心。
今日天氣晴朗,清晨的陽光照映在宮阙的飛檐和石、陶瑞獸上,趙無恤在冠堂上感受着衆人目光,而三位有司捧着裝有衣冠的竹篚,從西階的第二個台階依次往下站立。
服有三種:爵弁(bian)服、皮弁服、玄端服。
冠亦有三種:缁布冠、皮弁、爵弁。
負責贊冠的樂祁緩緩上堂,親自把束頭巾、簪子、梳子等物放置在席的南端。正賓範鞅則帶着淡淡的笑意,對趙無恤拱手一揖。
“昔日趙文子冠時,鞅才是垂鬟少年,祖父範文子觀禮,回到家中後對其大加贊譽,預言他日必爲正卿。而鞅也曾受文子教誨,與景子爲友,爲趙孟之長吏,今日又能當上小君子冠禮正賓,真是莫大榮幸,願範、趙兩氏永以爲好。”
範文子的确是個謙謙君子,當年看見年輕的趙氏孤兒,免不得要唠叨得多一點,但他的話是善意的。他的爲人對趙武的影響似乎也很深遠,範文子教育出一個趙文子,那時候,範、趙兩家的關系是很友善的。
但,這已經是時過境遷的老黃曆了,趙無恤對晉國執政十分警惕,對老豺看似發自肺腑的這番話,半個字也不信。
可政治就是這樣,表面功夫必須得演下去。
趙無恤也故作感動地還禮道:“昔日曾祖父冠禮上,範文子曾言,從今以後要時時戒躁戒躁,智者受到寵愛會更加謹慎,糊塗人受到寵愛則是驕橫無禮……誠哉斯言,範文子之教也。小子今日也希望能聆聽範伯的教誨。”
客套完畢,無恤便即席坐下,樂祁也來與他說了句話,便坐到了無恤身後。在有司幫助下,爲他解開那兩個很二的發鬟,随後把散發擰成發束,再用一根玉簪爲軸,把發束層層盤在簪子上,再将發尾緊緊地塞進盤出的發髻中,最後用帛将頭發包好。
此既爲束發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