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趙無恤預料中的一樣,在場衆人齊齊聲稱,這是君子之力!
不過,原因卻說得各不相同。
成巫所說的原因,三句不離神神鬼鬼。
他說起了一件殷商的往事:“昔日,商帝武乙(纣王祖父)無道,醉酒後用草木編成人型,又用牛皮做成革囊,内盛牛血,綁到一處,謂之天神。以箭矢瞄準射之,自稱‘射天’!于是天帝震怒,數年後,武乙西行狩獵于河、渭之間,突遇暴雷,中其甲胄,震死!”
“武乙遇雷,和那一夜的情形何其相似,下臣在鄉寺之中觀望,隐約能望見有紫氣纏繞在君子頭頂,數日不退,這是天帝在庇護君子,懲戒來敵!”
成巫以手指天,态度誇張,衆人大半都信了此言,目光敬畏。但趙無恤卻隻是保持着神秘莫測的微笑,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讓成抟将此記錄下來。
“雖然是怪力亂神,但成一家之言,有何不可?”
作爲老趙家的人,對利用鬼神,無恤并不排斥,畢竟在這個巫風盛行的時代,這種神秘的個人崇拜極其有效。但因爲他來自後世,也不會費盡心思去公然推崇,巫術和鬼神,需要被關在智慧和理性的牢籠裏,吓吓敵人和愚昧者即可。
而受趙無恤影響,已經對周遭自然規律産生了一定興趣和了解的計僑,則不信這是什麽怪力亂神之舉。他已經猜到,或許是那些麥粉在封閉的門洞内,遇火後有了奇妙的反應,但在将這件事向無恤求證後,他便閉上了嘴,悄悄埋在了心裏。
既然“天雷”一說對君子有用,那就暫時讓所有人如此認爲吧,他可不會有事沒事就去揭露“真相”。
但計僑也不會勉強自己迎合成巫的奉承,他感慨道:“昔日先君文公始歸國,就訓練民衆,過了兩年,欲用之。狐偃便勸誡說:民尚不知義,未安其居。于是乎文公出國而定周襄王天子之位,歸國後緻力于使民得利,又欲用之。狐偃又言:民尚不知信,未可用也。文公便攻打原地,圍而釋之,以示其信。晉人從此貨殖不求暴利,各無貪心。”
“至此,公又欲用之,狐偃三谏說:民衆尚不知禮法,沒有産生對官吏的敬畏。晉文公于是在被廬舉行大蒐禮閱兵,作執秩之法以正職官。至此,才真正征召使用晉人,尊王攘夷,釋宋之圍,城濮一戰而霸,文公之教也!”
他朝趙無恤行了一禮道:“君子止從死,讓民衆知道了何爲義;殖田疇,種冬麥讓成鄉豐收,叫民衆知道了何爲信;之後,又做到樂讓民衆衣食足而知禮節,倉禀足而知榮辱,立軍法,建什伍,讓民衆畏法。由此,民心可用,此戰能勝,君子之教也!”
“此戰能勝,君子之教也!”廳堂内所有人都如是說。
有功則在君上,有罪則在臣下,這是此時的普遍做法。
趙無恤微笑着坦然接受,又說道:“二三子切勿妄自菲薄,此戰能勝,非我一人之力,乃衆人盡力之故也!不可不賞。昔日城濮之戰後,先君文公曾對國内有功之臣進行三次獎賞。成鄉的賞功等級,也與之類似,并且會向全軍頒布,做到賞無遺漏,賞罰公平!”
……
軍議在鄉寺裏召開,隻有兩司馬以上者才能參與。
而正式的表彰功勳,在春秋時代自有規定的禮制,被稱爲“飲至”,移到了鄉中社廟外舉行。
成鄉小邑,當然不比天子、諸侯和卿大夫凱旋歸來的飲至那般規範,卻也舉行得極其隆重。
伴随着鄉中樂人們的“凱樂”,國人們被召集到此旁觀。社廟外用石塊和夯土建起的矮矮的圜丘上,先是由成巫再次出馬,祭祀了兵主蚩尤,又告慰了成鄉的本地神主,這才由鄉司徒、鄉三老陪伴,趙無恤登台主持“舍爵,策勳”的儀式。
“君子麾下的功勳,分爲三等。上功賞謀,用謀略和指揮來輔佐君子,最終取得成功的,授予甲等功。次功賞勇,能冒流矢飛石的危險,立下汗馬功勞的,授于乙等功。下功賞忠,兢兢業業,忠于職守,有苦勞或斬獲的,授于丙等功!”
這些賞功的法子,還是晉文公的那一套,趙無恤隻是稍微做了些改進,摻進了一點後世的東西,當然,日後可能還得細化完善過。
在他的大聲點名下,不斷有人邁步上前,舍爵,策勳。
羊舌戎在接到無恤告急後,迅速修建工事,開挖溝渠,又能發兵救援無恤車駕,并帶兵守衛前門。可爲甲等功,賞賜錢帛若幹,田三百畝,升爲中士。
材士們造成了敵人巨大的殺傷,自身損傷半數人手,五名伍長折了兩名,被賜下了一個集體的乙等功。
“集體功勳?”材士的兩司馬和伍長們頓時眼睛一亮。
“然也,以後的戰事裏,若有出衆表現的卒兩,自然會得到,并讓人編織旌旗,上書功績,隻要編制在一日,便能永遠持有。”
一種莫大的榮譽感從材士們心中冉冉升起,原本成鄉最受矚目的,是騎着高大帥氣駿馬,迎風輕馳的輕騎士兩,現如今,材士們覺得自己也能和他們比肩了!
這一集體榮譽,也讓其餘卒兩眼紅不已,摩拳擦掌,覺得日後若是有機會,也要奮力得到。
他們多數人沒有意識到,晉國内部隻是短暫的停戰,以後或許會有更大的戰争。而是覺得,大概是要跟着家主,跟着君子,去國外争霸,打齊國人、鄭國人去了!
邢敖爲君子報信,在後門望樓上作爲衆人的耳目,他喊啞了嗓子,敲破了銅鑼,還受了傷,可爲乙等功。因爲王孫期手臂折斷,所以邢敖被提拔出新的禦戎,并被正式當做士來培養,還請趙鞅恢複他士大夫子孫的地位。
邢敖撓着頭,十分不好意思地上前受勳,不過也有人質疑:“此子年方十二,能爲君子禦戎麽?”
卻是王孫期首先站出來,爲邢敖說話:“成鄉之中,能有人的禦車技藝超過他的麽?有人駕車比他快,比他穩當麽?”
頓時,衆人啞然無聲。
于是,邢敖便從王孫期手裏接過了象征性的馬鞭。
“從今日起,你的禦術便出師了,勿忘禦者之道!”
王孫期自己也因爲縱馬爲無恤赴死,得了乙等功勳,被下宮提拔爲上士,賜田百畝,錢帛若幹。
田贲前後斬殺十多名“盜寇”,是當晚殺敵最多的一人,被授予乙等功,正式任命爲一伍“冒刃之士”的伍長。
穆夏救援無恤,又固守牆垣,數次退敵,還有斬獲;虞喜率領輕騎士斷後阻擊數百群盜,又冒險前往下宮報信,都爲乙等功,倆人被賜予田百畝,升爲下士!
一年之内,兩人身份從最初低賤的圉人,牧人,變成了士階層,這種飛速的提拔速度,證實了趙無恤“唯才是舉”“唯功是舉”的态度,讓野人、氓隸出身的衆人心動不已。
在得到趙無恤私人贈送的宅子後,虞喜、穆夏,也都可以體面地向心上人提親、娶妻了。
計僑、窦彭祖統籌錢糧、管理倉禀,戰後迅速組織國人修補牆垣,恢複生産,賞錢帛若幹。
成巫坐鎮鄉寺,應急處理了傷卒的傷口,減少死亡,正式被下宮承認爲成氏族長,升爲下士。
成抟伴随君子左右,雖然僅有一人的殺傷,但全程記錄君子言辭和衆人賞罰,被從亭長提拔爲成鄉左士師。
井兢兢業業,一直忠心履行君子的囑咐,有苦勞,升爲辎重伍長。
在受勳時,迎着衆人各式各樣的目光,井不由得百感交集,他還求趙無恤賜氏,請爲伍氏,從此以伍井爲名。
“小人在下宮時被君子任命爲伍長,今日又爲伍長,願世代以伍爲氏,永遠效忠君子。”
其餘有斬獲的鄉卒,幾乎都得到了丙等功勳。
而有幾名當時不聽指揮,蒙頭亂跑、或喧嘩散播失敗消息的鄉卒和國人,則被按照新軍法,處予懲罰。其中有個情節嚴重的,當時就被斬了,頭顱一直懸挂在鄉寺,其家眷以之爲恥,與今日滿臉喜色的功臣們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些賞功是在全體鄉卒和國人都圍觀的情況舉行的,于是乎,成鄉一時間進入了一種人人聞戰則喜的狀态,也是趙無恤希望的狀态。
但對于這次飲至,他也有不滿意的地方:“甲等功賜田三百畝,乙等功賜田百畝,丙等功賜田十畝,至于能否升爵升職……适合的可以,但有的人,隻能先轉換爲田畝錢帛了。”
對于這一點,趙無恤也十分苦惱,他地盤就這麽大,手下編制也有限,一場賞功下來,就發覺官位根本不夠分,爵位壓根不夠升了。
“還是得和父親商量商量,早日将我挪到一個更能施展的地方,盡快擴編才行……”
這些日子的付出是值得的,他現在在趙鞅心目中,已經無可替代,完全超越了伯魯等人。冬至日将至,今年的上計工作,也開始展開了,到時候,趙鞅定然會履行諾言,許他挑一個萬戶大縣!
但另一方面,若是晉、齊的争霸戰争隆隆打響,無恤或許要留在新绛主持大局,也可能會跟随趙鞅帶兵,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