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也常常有人,将趙氏的家主比作是太陽。
一百多年前,被趙盾逐出晉國,逃到戎人潞國的狐射姑,就這樣評價趙衰和趙盾其人。
“趙衰,冬日之陽也;趙盾,夏日之陽也。”
成子趙衰性格謙遜,在文公歸國後晉國複雜的卿族關系裏長袖善舞,被認爲是“德廣賢至,又何患矣”。他如冬天的太陽般溫和而微弱,人們盼望他的光顧而不會将其視爲威脅。
宣子趙盾性格強悍,名爲晉卿,實專晉權,他弑靈公,頒布夷之法,甚至開了以卿大夫身份主持諸侯盟會的先河。他如同夏天的太陽般炙熱,使人畏避,散發的光芒讓晉國諸卿黯然失色,隻能俯首帖耳。
文子趙武則是位謙謙君子,經曆了下宮之難的他,一直低調而謹慎,時人形容趙武“立如不勝衣,言如不出口”——體态文弱,如同難以支撐起衣服;說話輕聲慢語,就象根本沒從嘴裏面發出。
他以自身的美德和辛勞,逆時逆勢,勉力爲晉國和諸夏創造和維持了一個和平而繁榮的時代。就如同春日之陽般和曦,也象征着趙氏一族的重生。
至于趙鞅……
趙無恤心裏覺得,他也是籠罩着趙氏的太陽,一輪“秋日之陽”。
有時像是秋老虎般酷烈,卻又給趙氏帶來了豐收。
此時此刻,趙氏的秋日之陽終于沖破了烏雲阻礙,重新散發光芒。
無恤和董安于需要用手段和智慧來維持趙氏的統一,趙鞅卻隻需要用威儀和個人的魅力,就能夠辦到。小宗、家臣、國人畏懼趙鞅,卻又依賴趙鞅。
所以,趙鞅隻需要在衆人眼前露個面,根本不用說話,卻立刻讓惶恐了多日的國人們瞬間又找回了主心骨,紛紛匍匐在地,向主君朝拜。
趙鞅眯着眼曬了會太陽後,輕輕一招手,呼喚無恤上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趙無恤的身上。
當趙鞅有恙時,他臨危不亂,主持大局,撐到了董安于到來。
當敵對卿族冒險進攻時,他力挽狂瀾,以一鄉之衆挫敗了對方的陰謀,吓得他們聞風喪膽。
而這一刻,趙無恤也不由得感慨,有些人,的确是天生就有領袖的氣質的。趙鞅便是如此,讓人忍不住想接近,在他身邊享受榮光,感受溫暖。
“小子恭賀父親康複。”
“你做得很好,無愧爲趙氏之子。”趙鞅親切地拍了拍無恤的手,露出了笑容,這些天的事情,他在醒來後已經聽季嬴說了,而今晨派趙氏精銳去馳援成鄉,也是他拍的闆。
“随我巡視下宮,讓所有國人都能看到孤,讓所有的宵小都如同夜裏的鬼魅般,在炎日之下,不能遁形!”
“唯!”
看着前方親密無間的父子,以及和大夫們站在一起,頗有些被冷落的伯魯,傅叟悄悄對身旁的尹铎,說了這麽一句話。
“主君心中的世子之位,恐怕已定下了。”
趙無恤心裏,卻還有别樣的心思。
趙鞅昏厥而複蘇,現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壯年,但太陽總有落山的那一天。趙氏的家主也是如此,趙衰、趙盾、趙武、趙鞅,一輪又一輪太陽落于桑榆,新的太陽又從東隅升起。
趙無恤現在,也好比一個小小的炎日,正在扶桑樹下的湯池裏打着滾,通過這些天的表現,通過這次成鄉的大捷,明眼人已經可以預見,他就是下一個冉冉升起的趙氏之陽!
……
在趙鞅複蘇,并乘步辇車駕巡視下宮的消息傳出後,新绛周邊暗潮湧動的局勢再次徒然一變。
在成鄉遇到“盜寇”攻擊時,下宮已經全面戒備,一師趙兵蓄勢待發。在趙鞅複起,安定人心後,國人被動員起來,站滿了城牆,讓人沒有可乘之機。
韓氏那邊,在得到了趙鞅複蘇的消息後,也收起了那些小心思,開始積極配合。有了兩家聯手,縱然在新绛附近的兵力仍處于劣勢,卻也不會被人輕易地一鼓而下。
而中行氏、範氏方面,兩位君子倉促撤兵,回到領邑後,将成鄉發生的事情告知了中行黑肱。
“趙氏子引下了天雷?一舉将汝等派去的前拒摧毀?”
胖碩的中行寅捋着黑油油的胡須,陰沉着臉。
昨日,自家兒子夥同範氏小子向他請戰,要拉兩旅之衆去攻成鄉,臨走前胸脯拍的極響。他考慮到此戰必勝,讓兒子領軍感受一下戰陣也是好事。
誰知卻遭到了一場大敗,損失近半,還将原因說成是“鬼神之力”。他們言之鑿鑿,連帶伏擊處的人也被敗軍吓了回來,這一切都在中行寅意料之外。
雖然魯人孔丘曾言,“敬鬼神而遠之”,但那畢竟是少數人的通達聰慧。在諸夏各國,依舊是巫風盛行,對于天帝、鬼神,上到國君卿大夫,下到國野民衆,都十分信奉崇拜。
說起來,趙氏一直喜歡養些巫祝,膜拜鬼神,信蔔筮之法。昔日下宮之難後,晉景公夢到趙氏的祖先前來索命,驚醒後患病,吓得連忙将趙氏領邑還給趙氏孤兒,據說就是趙氏桑田之巫搞的鬼。
所以中行寅也不敢斷言此事是假。
現如今,之前環環相扣的計劃已經被打亂,倉促撤兵後,範、中行從主動落于被動。若是全面動員,依然在新绛附近有兵力上的絕對優勢,但也喪失了伏擊趙兵,進攻下宮的好時機,更何況……
“趙鞅未死!今日還出了下宮,巡視周邊,此消息已經被探子證實。”
中行黑肱心裏越發覺得,這一切都是董安于布下的詭計,再加上那神秘的巨響,出于對未知事物的敬畏,越發對這次的行動不報信心。
“還好吾等假借呂梁盜寇之名行事,才沒有上當,如今之計,隻能暫時按兵不動,再派傳車,立刻将此消息通報範伯。”
中行氏的家司馬憂心忡忡地說道:“成鄉一戰,有數十範、中行的家兵被俘,其中還有不少軍吏,若是他們挨不住拷打,透露了消息……”
“隻要咬死不承認,趙氏也無可奈何,以國君的性情,斷不敢輕動範伯,動我中行氏分毫!知伯、魏氏首鼠兩端,也不足爲患。”
……
兩大集團森然對峙,仿佛去年冬至的景象重現。知伯不在新绛,魏氏則有些懵了,他們目前傾向于趙氏一方,但若是開戰,則打着兩不相幫的主意。
而到了第二天,又一個消息傳來,說是趙氏庶子無恤,輕車進了新绛,進了虒祁宮。
趙無恤這一去,當然是告狀的。
虒祁宮的側殿内,趙無恤神色戚戚。
“若非先祖庇護,下臣差一點就再也無法再見到君上了,昨夜範、中行二卿勾結群盜,夜襲下臣領邑,幸虧諸士用命,方才擊潰此僚,此乃俘獲之人的口供,還請君上過目。”
國君讓有司接過趙無恤獻上的帛書,上面密密麻麻寫着無恤讓田贲等人審問出的口供,證據直指範、中行二卿。
晉侯午細細看了一遍後,一邊安慰趙無恤,一邊對他的請求報以無奈的笑。而太史墨則在一旁揮筆潑灑,記述君臣之間的每一句對話,留于史簡之上。
“君上,此事證據确鑿,我趙氏忠于君上,而範、中行二伯欲專晉權,故視吾等爲眼中之釘,欲除之而後快。今日敢私自發兵攻趙氏,明日就敢威逼虒祁宮,謀害君上!還請君上爲趙氏做主,定其首亂之罪,發國人誅殺範、中行二卿!下臣,願意爲君上前驅!”
趙無恤擡頭時,語氣十分激動,仿佛受了巨大委屈的忠臣赤子。但垂首後,他心裏卻明白,晉侯是不可能同意的。而這仗,趙氏才從虛弱裏緩過來,無力進攻,照目前中行氏龜縮的形勢看,似乎還打不起來。
果然,對于這個要求,國君苦笑不已。
他雖然貪玩而虛榮,卻不是一個傻子,晉國六卿之間的争鬥,他這些年來都看在眼裏。可晉侯如今的地位隻比提線木偶好一些,借助均勢,還有知氏的扶持,勉強維持而已。
雖然心裏期待六卿鬥個你死我活,從中漁利,但若想要他出面支持其中一方,尤其是處于劣勢的一方,那還真得細細思量思量。
雖然趙無恤說的,滅範、中行二卿,将其領邑統統劃爲國君直轄縣治的提議,十分誘人,叫他怦然心動。
于是晉侯假裝更衣,急問太史墨,此事應當如何是好?
太史墨言道:“下臣雖然愚鈍,卻熟于典史,隻能告訴君上,晉國從襄公以來,凡是和執政作對的卿族,乃至于國君,最終都落敗了。君上莫不要忘了靈公、厲公的往事!”
當年,晉靈公不滿執政趙盾專權,欲派人去其府邸行刺,不果;又布下宴飲邀請趙盾,發宮甲和惡犬追殺,又失敗;最後趙盾用了明退實進的策略,裝作出奔,讓堂弟趙穿将靈公輕輕松松就在桃林裏弑殺,如屠一犬耳。
而晉厲公,則是不滿諸卿的跋扈和壟斷朝堂,他扶持自己的黨羽,刺殺三卻。又逮捕栾書、中行偃,卻在最後時刻被二卿反擊,也落了個被弑的下場。
這兩位國君,可謂是被執政逆襲的典型例子,而在其餘幾次卿族鬥争裏,執政,也就是中軍将必勝的定律依然奏效。
所以,要是就這麽傻乎乎地跟着趙氏,和執政範鞅作對,勝算實在是不大。
所以,在聽了史墨的話後,對于成鄉一案,晉侯先是裝作勃然大怒,立刻讓司寇署的士師們查實。同時派使者召喚範鞅歸來,會同晉國諸卿公議,當堂對證此事。
動作看着很大,但實際上,晉侯現在如同一株藤蔓,隻能和知氏相互倚靠,根本就無力主導局勢。他把這件事高高擡起,又輕輕放下,把自己放到了中立位置上,至于是戰是和,讓六卿們考慮去吧……
但實際上,趙氏此番舉動義憤填膺後隐藏的真實目的,卻随着趙無恤這次入宮,已經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