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們一邊守着後門,一邊揪心地回頭偷瞧遙遠的前門。雖然在房屋的遮擋下,隻有站在望樓上的趙無恤等人,才能隐約看到那邊的情形。
但目光被阻斷,聲音卻不會。
“速速開門,迎接呂梁山的狐子!否則,吾等先将邑外的粟米地一把火燒盡!叫汝等這個冬天餓死。”
“若敢頑抗,破了此邑後,将汝等男子統統殺絕!”
“狐子有言,錢帛婦女,衆人均分!”
前門處隐隐約約,傳來了群盜的呐喊聲,夾雜着大笑和污言穢語,一陣接一陣,這些喊聲讓鄉内氣氛又是徒然一降。
有家眷在前門附近的鄉卒和國人氣得直咬牙,成抟也不安地聳了聳肩膀。
趙無恤卻不慌亂,他對身邊的成抟侃侃而談道:“深夜圍邑,那些叫聲也是一種攻城的武器,他們這一罵,一般的小鄉,縱然不吓得立刻開門請降,也會聽着心驚膽戰,喪了士氣。”
成抟聽得連連點頭,正要問該如何破之,卻聽到前門處又傳來了一陣聲音,這一次,卻是那邊鄉卒國人們齊齊發出的怒喝。
“區區小盜,休得多言,速來受死!”
“成鄉安若磐石,君子有言,隻待滅盡汝等,便能朝食!”
“下宮大軍稍後便到,屆時汝等皆爲粉末!”
這就是羊舌戎的對策了,衆人一齊呐喊,既能壯膽,也可以用來壓制敵人的氣焰,穩定自己的民心,不緻使民衆軍心驚擾不安。
果然,群盜的污言穢語,還有叫罵,頓時在這正氣凜然的怒喝下瞬間散盡。沉默片刻後,他們又罵了起來,但已經散亂了許多,同時也開始朝前門進行試探性的進攻。
一時間,前門處鑼聲大震,喊聲大舉,乍一聽,如天摧地塌,嶽撼山崩,趙無恤身邊的成抟微微失色。而有的軍吏,不知道那邊情形如何,也開始詢問,要不要先去馳援前門。
“我與鄉司馬各守一門,成鄉便能安然無損,二三子無需驚慌,隻需片刻,定能傳來捷報。”趙無恤卻鎮定自若。
看到君子這樣鎮定,衆人也心安了許多。
就在此時,忽有前門擅長奔跑的鄉卒過來傳報,說是群盜的第一波進攻,已經被鄉司馬羊舌戎擊退!
衆人歡喜,趙無恤卻無甚表情,因爲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群盜滿打滿算,還剩下四百多人,是前門守備者的兩倍。隻是卻如趙無恤所說,半數以上的都是散亂無紀律的雜魚。
所以,他們才會在之前的山路上,被十餘殿後的弓騎兵壓制了數裏之遙。現如今在前門處,他們也東一堆,西一塊,盡管有盜酋之類的頭領,在中間奔跑喝叫,拼命約束,然而成效不大。
唯一的精銳,還是狐嬰手下剩餘的百餘親信,他們頗有紀律,與其他盜寇相比泾渭分明。他們武器裝備也較好,從中行氏處領取分發的矛、戟、劍皆有,一些戎人大漢,還披着甲胄。
但狐嬰可不會傻到把自己的家底全部砸進去,他對自己的定位,相當清楚。
“我今夜,隻是負責襲擾的,想要攻破鄉邑,還得靠後門兩位君子的精銳族兵。”
所以,既然中行子那邊不催,他便隻是讓親信忽悠群盜去試探,去騷擾。最好讓那些各自占着山頭的盜寇頭領死傷,他好方便将其勢力全盤接收。
結果可想而知,道路上縱橫的溝壑栅欄,望樓上零散的十多支箭矢,就能阻擋住群盜軟綿綿的攻擊。在損失了二十多條性命後,他們便沒了之前的嚣張,抱頭鼠竄,跑得到處都是。
所以,趙無恤一直握着弓,死死盯着後門兩個方陣的動靜,那才是今夜真正的敵人。他們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一些人扛起了爬梯,三根巨大的撞木也擺到了地上。
“敵人們又動了,分出了部分朝着後門過來,他們跑的不快,好像在列隊,分成了三排,每排大約百人,離此百步。”
眼尖的邢敖看得更真切些,在趙無恤授意下,開始向衆人彙報敵情。他在姐姐薇獻寶劍後,便被趙無恤特别照顧,當作“士”來培養,安排他進了計僑學堂,學過以目測距之法,如今便活學活用了。
“第一排的人披甲戴胄,半蹲在地,扛起了木盾;第二排拿着弓,開始抽箭,第三排的人舉着火把,所以我才能看個大概……”
趙無恤聞言,心中了然。
對面百餘把弓,若是一齊發射,那是相當恐怖的。
他猜測,敵人這是要借這個優勢,先前行抛射火箭,讓邑内鄉卒忙着救火,民衆驚怖恐懼。随後徒卒在沖鋒靠近,或蛾附于牆垣,或以巨木沖擊後門。
若是一切順利,則不用一刻,就能攻破邑門!
看來對方的指揮者,也是個知兵之人,這些舉措環環相扣,次序得當。但趙無恤既然料到了他的攻城法子,自然也有應對之策!
老子言:守弱勝強。這戰場之上,強弱的優勢,是在不斷變動的!
他讓傳令的人四下呼喊道:“敵寇将要發射帶火的箭矢,二三子,都注意躲避,小心勿傷,也勿驚慌。”
在“善守備”的羊舌戎準備下,望樓和後門處,頗有些可以躲避的地方。衆人都乖乖地照做了,穆夏帶着鄉卒緊緊貼在有木檐的牆上,國人們則鑽到了瓦屋背面。
“準備好水桶、牛皮、還有濕土,随時準備撲火!”
這是趙無恤讓井等負責辎重的人,早已準備好的一些東西。
“望樓上分到了新弓的材士,上弦!邢敖拿着鑼,繼續盯着來敵,等人到了九十步就猛敲!”
這不比在靶場射箭,黑夜裏瞄準和目距會大受影響,還得考慮到風向的作用。想要造成鄉邑混亂,敵人就得将火箭盡量射進來,就得湊近了再抛射釋放。所以,精于箭道的趙無恤暗暗估計,對方弓手至少得前進至八十到六十步的距離才行!
而成鄉的材士們,站在望樓上瞄射,雖然射程趕不上抛射,但因爲高度優勢,所以和對面相差無幾。
趙無恤手裏特制的滑輪弓,更是在九十步外造成殺傷!雖然此物制作困難,無法量産,做的不多,但好歹也有三四把随時備用。無恤早已在後門望樓上,尋了兩個善于遠射的材士伍長,将此利器交予他們使用。
“那三排人動了,在一步步往前挪!”
“九十五步!”
被選中的兩名材士屏住了呼吸,繃緊了肌肉,随時準備起身。
“九十步!”
“哐!”邢敖話音剛末,便重重地敲了一下手中的鑼。
“起身,瞄準了火光射!”随着趙無恤的一聲喊,另外兩座望樓的材士也應聲而起,雙臂開弓,朝着那排火炬前後射了過去。
而趙無恤的速度還更快些,在兩名材士箭矢剛剛離弦時,他的箭,已經飛到了九十步外!
射沒射中,趙無恤也看不清,他隻知道,那一排明晃晃的火把,已經有一支掉到了地上,随後被人踩熄,升起了淡青色的細煙。
另兩名材士的箭,也造成了同樣的效果。
三人不再低頭隐蔽,而是這高度和技術造就的死亡距離上,不斷撒放開弓,肆意施射。
對面的弓手和兵卒,大概沒料到會在九十步時便遭到攻擊,還造成己方一死一傷,不由得驚駭莫名。
而且,那門樓上的箭還沒完沒了起來,三個射手像是約好了一般,你歇我放,你放我歇,所以能連續不斷。
他們瞄準的方向遍布三列橫隊,雖然整體看來威脅不大,但卻讓持盾的甲士防不勝防。弓手和在後持火炬的人心裏惶恐,隊列一時間有些慌亂,前進便要迎着利箭,後退則會被軍法處死。
後方戰車上,範嘉聽聞報告後,狠狠地砸了一下車欄,說道:“大意了,卻是忘了那庶子手裏,有一種射程頗遠的奇弓!”
中行黑肱安排完自認爲萬無一失的攻城謀劃後,頗有些得意,但剛開始,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
他有些奇怪:“那寶弓,不是已經被趙無恤獻予國君,藏于虒祁宮中了麽?爲何還有?”
範嘉怒氣沖沖地指着望樓道:“趙無恤詭計多端,肯定還留了幾把!”
還未對成鄉造成恐懼,自家的隊列就先受到騷擾和死傷,這讓中行黑肱感到有些憋屈,也明白了範嘉在绛市貨殖一事上被打得一敗塗地時,爲何會氣得吐血。
他派人下令,讓三排兵卒無視攻擊,繼續前行,争取進入射程之内。
“對方至多有三四人能遠射,吾等卻有百餘弓手,何懼之有?速速前行,持幹盾的甲士舉盾幫忙擋上一擋!”
于是,那三排隊列再次動了,這回他們的動作快了許多,也顧不得隊列的整齊。善射者死于箭,被動挨打的滋味可不好受,迎着黑暗中的殺人利器,他們隻想早點跑到射程之内,還之以顔色。
“八十五步,八十四步,八十三步……”
即便如此,基本每邁一步,射手們就要付出一人死傷的代價,損失不大,但對士氣的打擊卻是極其嚴重的。也就這些範、中行精選的族兵,若是換了前門的盜寇,恐怕早已崩潰。
“八十步,止!”
弓手卒長方才已經是在硬着頭皮指揮,他知道再繼續前進下去,弓手們會越來越緊張。于是在剛剛邁入夠射程的八十步後,他便大喝一聲,讓衆人停住。
卒長打算讓衆人随他先射一波,測一測射距,好調整距離。
随即,卒長将塗了動物膏油的特制箭矢,迅速在後排人舉着的火炬上點燃,随後跨步坐馬,做出了仰頭射月的姿勢。其餘弓手有樣學樣,九十多把弓齊齊張開,緊繃的弓身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響,點火的箭矢則斜斜地對準了夜空。
它們的最終落點,自然是成鄉後門!
戰車上,範嘉和中行黑肱露出了滿意的笑,這一輪箭雨,若是能順利飛入邑中,便足以讓成鄉裏的守卒死傷慘重,引發大亂了……
“咣!”
誰料,就在弓手卒長脫口喊出釋放信号前,卻是成鄉的望樓上,先傳來了一聲鑼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