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将至前,成鄉内外一片肅殺。
小邑之外,有敵圍城,望樓之上,月色朦胧,有美人兮,爲君子披甲……
一身素色深衣,身形窈窕的薇,在衆目睽睽之下,貼身服侍,爲趙無恤穿戴甲胄。
首先,趙無恤穿上“鞮”,也就是帶銅泡釘的皮靴。
随後,要在雙手上戴銅護臂,它們由一整塊青銅鑄造,圍成筒狀,邊緣打磨得光滑。
然後是在薇的幫助下,在衣裳外披挂上甲衣。
春秋時,皮甲依然是主流防具,趙無恤的裝備,是一套皮銅結合的髹(xiu)漆皮甲,分爲甲身、獸面青銅護胸、甲袖、甲裙四個部分。
魚鱗般的甲片由厚牛皮制成,分爲内外兩劄,可以擋住遠處射來的箭矢。一共數百片,甲身的較大較厚,甲袖的較小較柔軟。它們都由“設色之工”用黑色的生漆髹染過,一來爲了美觀,二來防止蟲咬腐爛,然後用紅色的葛麻束帶編綴成一個整體。
饕餮獸面青銅護胸、護背,則由肩帶挂在甲衣之外,用銅扣紮緊,保護心腹,但趙無恤一直懷疑它們能否擋住利刃的緻命一擊。
腰上是帶鈎鞶(pan)甲,也就是皮制腰帶,薇半跪在地上,仰着臉對自己的君子露出了微笑。随即爲無恤将其牢牢系緊,将少虡劍挎在銅制的金屬帶鈎上。
最後,将胄遞給君子後,她便曲身行了一禮,大眼睛中帶着不舍和些許擔憂,但卻一言不發,乖巧地退到了一邊。
今夜,是男人們的舞台。
一身戎裝的趙無恤又瞧了一眼半裏外,已經成型爲兩個大方陣的“盜寇”們。随後轉過身來,面對成鄉的兵卒、國野民衆。
此時的後門處,有鄉卒百餘,還有臨時調遣過來的兩卒國、野民衆。
以三百之衆,對抗千餘人,而且對方還是精銳的卿族家兵,趙無恤心裏也沒有十足把握,更别說其他人了。
他需要說點什麽,勉勵自己,也鼓勵衆人。
先秦時代,凡是戰前,則必有“誓”,周禮五戒之一也,用之于軍旅。
成鄉雖然用新軍法代替了這種臨時的約束舉措,但“誓”作爲戰前的動員号召,提升士氣的手段,卻也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趙無恤輕聲說道:“成抟,接下來我說的話,都要一字不漏地記載簡冊之上。”
成抟被臨時任命爲書記吏,點頭唯唯。
無恤戴上了複合型的皮胄,整理好帛制的内襯,勒緊絲系束帶,胄頂上野雞尾做成的紅色纓飾高高昂起,在火光下讓所有人都能瞧見自己。随後就在望樓上居高臨下,對衆人慷慨言道:
“嗟!我家臣冢宰,司馬、三老、司徒、裏胥、軍吏、什長、伍長,及國人、野人、氓隸。稱爾戈,比爾幹,立爾矛,聽我誓言!”
大嗓門的穆夏等人将這段話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整個鄉邑,而成抟則手持筆削,在竹制的簡冊上沙沙記錄。
所有人都在認真地聽着:鄉卒們拄着矛仰望,國人們推着辎重凝神,望樓上的弓手一邊朝外觀望敵情,手指摩擦着弓弦,一邊豎起耳朵一字不漏地細聽。
“今夜有盜,擾我成鄉,若能克敵者,軍吏有爵者升,無爵者封;鄉卒、國人能殺敵一人,賞布帛一幅,麥粉一石,粟米十石,田十畝!野人能殺敵者,遷業,田十畝!氓隸能殺敵者,獲釋!若有死傷,則賞賜加倍,汝等昆父妻兒,趙氏養之!”
他沒有說太多慷慨激昂的話,那些拗口的,繁文缛節的,大義凜然的東西,是說給士大夫們聽的。而基層的士卒和國野民衆,對直接的賞罰感覺更直觀些。
果然,趙無恤一言既出,衆人嘩然之下,也更加踴躍。尤其是十幾個弓手材士聞言後都是一愣,随即露出了摩拳擦掌的表情,他們将是今天對敵人造成殺傷的主力軍。
“若有人不聽号令,亂我行伍、秩序,乃至于畏敵而逃者,胡言亂語者,新軍法處置!成抟,汝代行右士師之職!隻待天明,下宮自有援軍到來,将其剿滅!”
究竟能不能來,趙無恤也沒底,但至少有了一個讓衆人堅持到天明的希望。
穆夏等鄉卒在将無恤的話傳遍鄉邑後,又齊聲高呼道:“必滅此而朝食!”
“必滅此而朝食!”
趙無恤十分滿意,衆人的士氣,已經達到了頂點。
受此感染,成抟的手也有些微微顫抖,卻不再是害怕的戰栗,而是激動。他用顫抖的筆鋒記下了最後幾個字,又寫下了對君子誓言的命名。
“成之誓”!
就在此時,一直目不轉睛盯着外面,連姐姐到來都沒有轉身的邢敖,突然呼喊道:“君子,寇至矣!”
趙無恤轉頭望去,果然,那些半裏外整理好隊列的火把開始動了,直直地沿着大道,朝後門走了過來。
他們的确是兩支精兵,每走百步,就會停下整理一次隊列,讓隊伍不至于散亂,一直到了距離鄉門兩百步之遠,方才停了下來。
至此,通過火炬,趙無恤已經能看到那些人影披甲戴胄的輪廓,雖然部分人故意打扮成了盜寇的模樣,但趙無恤早已看穿了他們的真實身份。
更别說,陣後還有兩輛若隐若現的馬車,車上有鼓,上面站着的,大概就是這次夜襲的主謀了。
……
範嘉站在戎車上,看着身前兩家族兵整齊的陣列,高高豎起的戈矛和火把,再瞧了瞧遠處矮小的鄉邑,一時間顧盼自雄。
“由此攻城,何城不克?中行子,讓衆人沖上去罷!”
範嘉覺得,隻要眼前衆軍士齊齊向前,便能将趙無恤的小鄉踏爲平地。
然而熟讀司馬法,粗通戰陣的中行黑肱卻更謹慎一些,他說道:“且慢,趙氏子似乎有所準備。”
他指點着前方說:“範子請看,那牆垣是近幾個月新加固過的,夯得極爲厚實。門楣高大,且有三座望樓,其上有弓手,此時恐怕已經瞄準了吾等,而道路上也有些阻礙,不易翻越。何況我軍到來後,卻沒有聽到人的混亂和喧嘩,反而隐約有悲憤的齊齊呐喊,其勢正盛。”
“這說明,此邑尚未大亂,軍心,民心尚存,不可輕敵。”
範嘉一愣,覺得中行黑肱說的很有道理,也收起了輕視道:“那該如何是好?”
的确,門外的數十丈内都紮着些木栅,挖有溝壑,等于在邑牆外面又多了一重阻礙。但隻不過幾天時間的臨時勞作,也沒有趙無恤加上後世的各種點子,所以不可能有太好的效果。那壕溝人跨越有些費力,但就算掉下去,也能重新攀爬上來,起到的作用,僅僅是延長他們沖到邑牆的時間罷了。
中行黑肱在發覺成鄉的準備時,也看出了這些準備的匆忙和纰漏。
“暫且等等,讓軍士們再去砍伐樹木,制作簡單的攻城器械,用來填平溝壑,越過牆垣,等到我家的戎奴狐嬰帶群盜先行攻擊前門擾之。如此一來,趙無恤便顧前不能顧後,軍心在被圍困,爲夾擊的情況下會變得惶恐,然後吾等再如此這般,則此邑可破矣!”
……
所以,在望樓上的趙無恤發現,已經到了兩百餘步外的敵人再一次停住了,不時有人徒步跑到那兩輛車前,大概是軍吏,像是在向領兵者請示着什麽。
接到命令後,他們即返回原地,指揮部衆做這做那。一些黑點朝兩邊的稀疏樹林走去,開始砍伐樹枝制出簡陋的攻城器械,這是在爲攻擊做準備。
見敵人有條不紊,沒有貿然沖過來,讓趙無恤心中感到微微不安,但也讓成鄉有了喘息的時間。
他讓薇等非戰鬥人員遠離第一線,軍吏帶着鄉卒頂在門後和牆垣背面,什、伍長各帶着國、野民衆負責一段牆壁。
在後門附近,牆後每一步派一個兵士,每五步派一個伍長,每十步安排一名什長,百步委任一名卒長。
剩餘的人退回了數十步之外,并把易燃的雜物統統清理開。因爲這裏面積有限,要留下足夠的活動空間,随時準備機動救急就好。
在邑内,鄉司徒已經按照無恤和羊舌戎的囑咐,帶着人在凡是鄉外箭能射到的地方,一切柴草堆和房屋都已經抹上一層泥或濕潤的牛馬糞,門後面挖土裝袋子徹底堵死。又命令城内人拴住狗,套住馬,務必拴套牢實,決不能讓牲畜引發混亂。
趙無恤自己也沒有下望樓,而是接過了一副新的滑輪弓,身後背了滿滿兩壺箭,充當起了弓手的角色,同時,也可以居高指揮。
他還靈機一動,讓從府庫裏送箭矢和幹糧過來的井,再回去取一些東西來,以防萬一。
“我說的那些東西,務必速速運來,就堆放在附近安全防火的民居裏,你親自看着,随時備用!”
井唯唯應諾而去。
趙無恤想了想,又拉住了幾個國人:“去将庖廚那幾個做飨食用的大釜扛過來,牆邑後方搭建爐竈,開始燒沸水,現在立刻開始燒。”
“哐哐哐!”
就在這時,前門方向卻突然傳來了一陣鑼鼓聲響!
一時間,成鄉充斥着急促的敲擊聲,然後是一陣亂哄哄的雞鳴狗吠,騾馬嘶鳴,還好提前拴住了,使之不能亂跑。留守家中的老者、婦孺都躲在門扉内,不知道外邊的情形,惶恐不已。
“君子,前門的群盜已至!”趙無恤早就讓擅長奔跑的鄉卒,在前後門間輕裝待命,一旦有事有緊急通報。
“我知之。”趙無恤的回答卻很平淡,前門群盜的戰鬥力,在山路上他已經掂量過了。那些人隻是湊數填溝壑之用,并不是今夜的主攻,以羊舌戎的能耐,加上百多鄉卒、國人,應該能确保無憂。
今夜守邑的勝負手,還是在後門這邊!對方指望趙無恤前後驚懼,不分主次,他可不會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