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還要加上三老不時舉辦的鄉射禮,國人習武和訓練的頻繁程度,都是後世曆朝曆代無法比拟的。所以,在政變或内戰時,往往這些家中藏有武器的“預備役”國人投靠哪邊,哪邊就能成爲勝利者。
這是從西周幽王時豐、鎬兩京“國人暴動”,到晉國曆次卿族鬥争給趙無恤留下的刻骨教訓。
所以在四子分封時,趙鞅才會那麽強調要善待國人,他們對趙氏的态度,決定了這個家族的壽命和未來的前途。
成鄉的條件還要更好一些,趙無恤模仿了一些秦朝的制度,所以對基層的控制十分嚴密,大宗的氏族被削弱了。
另一方面,他卻又極力提倡單家獨戶的國人們習武習射,甚至将因爲下宮大量精銳兵器運入,而淘汰掉的陳舊劍、戈、弓矢等,賤賣送給了他們。
因爲趙無恤認爲,在後世的中國,曾經長期陷入“防民甚于防備寇”的怪圈。朝廷宣稱“俠以武犯禁”,收繳民間兵器。雖然統治得到了暫時的穩固,卻使得百姓羸弱,疏于訓練,一旦遇到異族入寇,便如狼逐羊,做不到先秦兩漢時代的全民皆兵。
趙無恤倒是覺得,以目前的情況看,趙氏領地上的國人,民風越彪悍越好,要做到放下犁和鋤頭,扛起戈矛就能成軍的程度。
之所以敢這麽做,也因爲趙無恤深得成鄉民心。他願意将麥粉、瓷器等物貨殖得來的好處分與國人,賜予野人、氓隸,改善他們的生活,由此換來了衆人的忠誠。
故,聞君子有召,則人人奮發,踴躍參戰。
一時間,成鄉處處是開門的吱呀聲,還有昆父妻子囑咐夫君兒子的輕聲細語。
“從前成氏鄉吏欺壓小氏,索取五一之稅,族中之人苦不堪言。君子爲鄉宰之後,爲吾等除此碩鼠,田稅僅爲二十稅一,年長者有肉食、粉食供應,年幼者能入學堂,女子若能多生,君子養之。如此恩德,不可不報,吾子勉之!若無功勞,勿歸!”
國人們出來一瞧,鄰居親族也和自己一樣打扮,便相互點了點頭,開始自發聚集起來。
有宗族的,便跟着宗族行動,單家獨戶的,就跟着鄰居的伍、什長集合。名義上屬于趙無恤私産,實則由國人管着,身份相當于農奴的野人、氓隸,就垂着頭,扛着農具,跟随各自的田主站列。
他們則是這樣談論的:“以往每年都有親友爲士大夫從死,君子止此惡政,救了吾等性命。去歲冬雨雪,野人氓隸無衣無褐,君子又大開府庫,散盡錢帛粟米,讓吾等能穿暖衣,食飽飯,若無君子,則死矣。吾輩雖爲賤小人,但報恩之心,不下士人,今夜願爲君子效死!”
在窦彭祖、裏胥和鄉卒們的組織下,鄉寺的打谷場上,還有各裏的社廟前,一時間黑壓壓全是人。
趙無恤正帶着人,朝後門走去,見此情形,便對身邊的軍吏們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聞戰不懼,民心可用矣!”
成鄉在名義上,隻有兩卒之兵,但在趙無恤加強對基層的控制後,若是把所有青壯的國野民衆都征召到一起,就相當于多了一個旅,五百多人的預備隊。
這,就是趙無恤今夜敢與未知敵人對抗的資本!
如此一來,庫存的武器和甲胄就有些不夠了,國人基本都有自帶的武器,野人則隻能扛着農具、木矛,甚至是之前舂米用的石棒槌。
雖然看上去有些雜亂,但還算鬥志昂揚。
懼怕是有的,但若是盜寇攻破邑門,或越牆而入,國人們的家眷和私産也會遭到侵犯。從古至今,民衆拿起武器作戰的最重要理由,就是爲了保衛自己的利益。
即便有少數别有心思的人,看到來自正卒,負責監督和統帥他們的那裏那幾個伍長、什長,手裏明晃晃的長矛和短劍後,也都縮頭噤聲了。
君子已經說了,從現在起,到戰鬥結束,他們不再是民,而是受新軍法約束的趙兵!
按照所屬的裏不同,這五百多國野男子被分配了行伍。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守住各裏所屬的邑牆,加強巡邏,防止“盜寇”翻越進來。并幫忙運送兵器、箭矢等辎重,準備好水桶等應急之物,而若是兩座邑門情況緊急,也需要立刻馳援。
早在一個多月前牆垣建成的時候,趙無恤還讓人在成鄉因地勢,在六七個牆角也立起了簡單的望樓:把樹幹去除枝葉,用粗大的銅釘木釘釘在一起,搭建起來,在望樓上的人可以俯瞰和遠射。
牆上還豎着兩尺高的紮手樊籬,抹了潮濕的牛馬糞和泥土。
而前後門處,更是有互爲犄角的三座門樓,按照趙無恤的吩咐,乘着盜寇未至,衆人在門外門内的路口處,都燃燒起了明晃晃的柴火堆。
這些火堆能照數丈之遠,形成了一條黑夜裏的光帶,不僅将門外的視線死角也照了出來,謹防偷襲。還使得鄉邑内的兵卒調度,物資運送,可以在能見度較高的情況下進行,避免了黑夜裏的混亂和出錯。
漫長的鄉牆交給了國野民衆照應,而敵人進攻的重點前後門,則要靠以兵法嚴格訓練了小半年的鄉卒們來守了。
無恤手下可用之兵,現在還剩下近兩百人。其中一百名持戈矛長兵的圓髻鄉卒,被一分爲二,一半自己帶走,一半交給羊舌戎。
穆夏這兩重甲親衛,則扈從在無恤身邊,若是情報不錯的話,從後山來的敵人應該數量更多,也更加精銳。
所以對于守城最不可或缺的弓手,趙無恤也帶走大半,隻給羊舌戎這邊留了守望樓的幾人。其他缺額,則征召國人裏那些經常射箭,卻未達到材士标準的國人男子充數。
而井所在的辎重兩,則負責守在匠作坊和倉禀處,保護工匠和糧食、錢帛等,同樣萬萬不能有失!
當趙無恤抵達後門時,敵人還未來到。
邢敖眼尖,平日駕車時,路邊有野兔、山雞蹦出來,都會被他第一時間看到。他便被趙無恤點了跟随在身邊,一同上望樓觀察形勢;而被成巫轟來的成抟,趙無恤想了想後,也把他帶上了。
高達兩丈的望樓上頗有些夜風,就在一個月前,趙無恤還在這裏,吃着月餅,在素裳佳人的陪伴下看着圓月發呆呢。
如今,風花雪月不再,肅殺而緊張的氣氛,早已籠罩了整個成鄉。
從趙無恤的位置望去,隻見鄉邑内到處點起了火把,一隊又一隊的國野民衆在牆邊巡邏,像是護巢的兵蟻。而各個望樓上,也擠着數名弓手,調試着弓弦,箭矢則由辎重兩的鄉卒,在可靠國人、工匠的幫助下,從府庫裏驅車運來,用竹篚送到他們手邊。
無恤的目光放到近處,方才參與戰鬥,見過血的材士和親衛們,表現得極其鎮靜。穆夏渾身四劄皮甲,兇惡的幕面覆蓋了憨厚的臉龐,他手持長殳和楊木盾牌,就那麽安靜的盤腿坐在大門後面,閉着眼睛養精蓄銳,恍若一尊門神。
而其餘初次上陣禦敵的鄉卒和國人、野人,就沒這麽淡定了,雖然成鄉在聽聞将有盜寇來襲後,士氣一度很高。但初次臨戰,而且還是頂在最危險的後門處,衆人心中也難免有一些忐忑。
數十名披戈矛的鄉卒,沉默地站到了牆後的土台上,踮着腳朝外面窺探。他們眼睛裏映照着外面燃燒的火堆光亮,氣氛一時間有些沉默和凝重。
黑暗裏未知的敵人,永遠是最可怕的。
就在此時,趙無恤的聲音卻響了起來。
“方才本君子在山道上遇盜,苦戰了數裏,現如今腹中饑餓,響如雷鳴,定要吃點食物才能開得動弓。速速差人送幾擔吃的來,也分發給衆人共食。”
聽聞此言後,穆夏睜開了眼,而鄉卒們則面面相觑,詫異自家君子在這緊張的時刻,還吃得下東西。
沒過多會,鄉寺裏的薇組織着國人的妻女和庖廚,運來了幹麥餅、炒粟米,還有酸甜的漿水。讓餓了小半日,又一路厮殺了數裏的趙無恤及前後門的鄉卒們,都稍稍吃了點東西墊肚子。
成抟當亭長時的忠于職守,雖然給董安于和趙無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從小就不擅長武事,這一路上見多了鮮血和屍體,還親手捅死一人。回來以後連手都沒來得及洗,就被父親攆到了君子身邊,實在是提不起胃口。
所以在趙無恤遞餅過來時,他瞧了瞧君子那還沾着血迹的手,咽了咽口水,說是不餓。
無恤訓斥道:“隻有吃點東西,才有力氣殺敵!”
他又轉過頭對衆鄉卒、國人說道:“都不許吃太飽,一會還要有大動作,容易傷身。汝等也别歎氣,庖廚處已經在熬制熱湯,殺彘宰羊,今夜破敵後,朝食時有加滿肉片的韭葉水引餅,吃到飽爲止!”
說完,趙無恤還硬塞了成抟一塊麥餅,讓他必須咽下。
“你倒是不用殺敵,一會尋簡冊和筆墨來,跟在我身邊,自有大用,可别因爲腹中饑餓,一吓便暈了。”
鄉卒們被趙無恤臨危不懼,還能箕坐就食的氣魄感染了,也漸漸放松了下來。聽到明日有每五天才有一頓的水引餅吃,還有香噴噴的羊肉豬肉,頓時發出了一陣歡呼聲。
就在這時,一直盯着外面看的邢敖,突然覺得眼前多了一點亮光。他還以爲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又看過去,卻見那光點非但沒有消失,還越來越多起來,如同雨後春筍一般,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
于是邢敖指着遠處,小聲對趙無恤說道。
“君子,有火光!”
趙無恤轉身一瞧,原本微笑的臉上頓時嚴肅了起來,而成抟應聲朝外面一看,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隻見山陰道上,走來了一隻打着松明火把的長長隊伍,宛如一條火龍。其首已經離此隻有一裏,其尾卻似乎還在山腰上,綿延數裏,幾乎望不到盡頭!
就在他們發覺的時候,那火龍的頭部突然止住了不動了,開始等待後方的同伴,趙無恤記得,那裏是一片能容納兩千人的大面積田畝。
黑夜裏,火把們像是彙入大海的光流,慢慢聚集起來。成抟細心地數着,但因爲心情緊張,手指微顫,每每數到一半,都會數錯數丢了。
“一共五十根火把,通常情況下,晉軍夜行,每一兩配火把一根,則有近一千二百餘人……”
趙無恤卻一口氣數完了,他指着那開始慢慢彙合,組成兩個整齊陣列的敵人,笑道:“嚴格遵循晉軍行軍之法,打着火把夜襲,列隊組成方陣的盜寇,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對面的,八成就是範、中行二卿的精銳族兵了,共計一千多人。
“能對小小成鄉擺出這麽大的陣仗,他們也真是看得起我趙無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