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得知這一消息後,韓申和韓虎吃驚之餘,立刻派人前去下宮質問。趙氏家臣見瞞不下去了,也隻能挑了一部分相告,但卻把趙鞅說成“小恙”,過幾日就能大好。
韓申這回不信了,他把這件事寫在簡牍上,用傳車急報老父韓不信,另一方面,也開始爲親侄子趙伯魯謀劃趙氏宗主之位。
于是在韓氏勢力插手後,下宮的局勢,越發變得波風雲詭起來。
那位洩密的大夫,即便有“刑不上大夫”的傳統,即便有伯魯說情,還是被董安于直接下獄,等待趙鞅醒後發落。不方便涉入此事的趙無恤則冷眼旁觀,心裏想道。
“這件事,恐怕是瞞不下去了!”
果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來一往之間,趙氏這邊因爲董安于、趙無恤嚴加防備,沒有傳遞出去的消息,卻通過韓氏的纰漏,從一些隐秘的渠道流傳開來。
随後,這些不知真假的傳言,就傳入了範、中行兩家的耳中!
……
範氏領邑的匠作坊内,範嘉捧着一個在趙無恤眼中隻能被稱作“原始瓷器”的半成品在細細觀看。無論是造成還是觸感,都遠遠不如擺在桌上作爲樣品的那些“成瓷”。
他越瞧越不滿意,眉頭越皺越緊,眼前的這個又像陶又像瓷的罐,在他眼中仿佛成了趙無恤的化身。終于,範嘉失去了耐心,猛地舉起手,将罐重重往地上一砸!
啪!器皿落地,發出了一陣脆響,摔成了數十枚大小不一的碎片,四濺而去。
侍奉在周圍的陶匠和商賈們頓時肩膀一顫,連忙下拜稽首,口稱死罪。
範嘉指着他們罵道:“汝等還敢号稱晉國最好的陶工,兩個月了,就做出了這樣的劣品來!?”
數月前,範嘉自以爲在麥粉一事上得志,壓了趙無恤一頭,于是便顧盼自雄。結果,他在下宮中不但沒能勾搭上宋國樂氏的佳人,還被趙無恤狠狠揍了一拳,吃了個悶虧。回到家中後,又得知範氏商賈在粟市和漆陶市慘敗,于是氣急攻心,當場嘔血半升。
如今,範嘉已經從那場慘敗中走了出來。
他這幾個月可沒有閑着,而是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反擊、逆轉。
麥粉一事上,範嘉在掙紮了一通後,是無計可施了。原因很簡單,他們範氏的麥子不多,不夠磨成麥粉進入绛市。而趙氏因爲有成鄉的四萬石冬麥供應,所以能源源不斷的出産,其餘卿族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趙氏把大車大車的粟米往下宮運。
但範嘉已經和家臣商議過,想好了應對之策,明年,要讓四分之一的田畝也開始種冬麥、春麥,這樣一來,趙氏就不會像現在一樣專榷麥粉生意了。
但畢竟還得等到來歲,落了後手。
而另一方面,作爲有千年制陶傳統,養着成千上百陶工的上古氏族,範嘉對自家在漆陶市上也落于下風很是不甘。
這兩個月來,因爲瓷器的出現,範氏的漆器銷量大降了三分之一。
公室和諸卿大夫對陶器的購買也大幅度減少,他們更喜歡新穎而美觀的成瓷。其中有多事的人把成瓷比作優雅的貴族淑女,螓首蛾眉,手如柔荑;而範氏的陶器就好比鄙陋下賤的在野女子。所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粗衣陋顔,隻有被始亂終棄的份。
範嘉覺得,歸根結底,問題還是出在半年前,被趙無恤從人市買走的十多名魯國陶工身上,也許是魯國的秘方?
爲此,他一度派人去曹國陶邑,乃至于魯地尋了一番後,卻沒有發現什麽。
現在他可以得出的論:天下瓷器,唯獨成鄉有出産,但若想混進去,像套取麥粉制法一樣,把瓷器秘方弄出來,卻變得極其艱難。
通往成鄉的道路原本隻是一些供人喝水休息的廬舍,現在卻被幾個“亭舍”所取代。
範嘉連續派了十多個細作,卻要麽在盤查嚴密的亭舍被攔住,要麽進到成鄉附近後被遊騎逮了正着,更有一個已經摸到門口,卻被一頭如同野影的大犬撲翻。這些人從此不知所蹤,範嘉不知道,這些被拘押的細作,多半正在成鄉做苦力,修牆垣呢!
無奈之下,範嘉隻能自己想辦法,命令範氏技藝精湛的陶匠們,在市上購買了成鄉不同品種的瓷器,開始進行研究。
陶匠們對這種器物看法不同,唯一能确認的是,它是陶器的進一步加工。有的說是燒窯不夠密閉,有的說是爐溫不夠高,甚至有人神秘兮兮地宣稱,趙無恤一定是讓手下的巫祝以牛馬、活人獻祭陶唐氏,有鬼神護佑,這才能做出精美的成瓷。
範嘉還真讓人試了試,連續宰殺了三名年輕的隸、妾,将人血澆到燒窯上。可燒制出來的東西,還是這個模樣,跟光滑而半透明,其聲如磬的成瓷相差甚遠。
所以範嘉才會勃然大怒,他現在,已經陷入了模仿成鄉瓷器,打敗趙無恤的偏執中。
就在這時,有小吏趨行進屋,在範嘉耳旁說了如此這般。
“趙鞅死了?”
範嘉頓時面露喜色。
“上軍将趙卿死了!”這是今天市井裏最聳人聽聞的說法。
随即他又皺起了眉。
“奇怪,這幾日來,趙氏似乎沒什麽異動,在粟市和漆陶市的商賈,反倒跳得更加歡實,不像是發生了喪主大變的樣子啊……”
他立刻派人将這一消息以傳車送到範氏的朝歌城,禀報滞留在那裏的祖父、父親。信使前腳剛走,門外就有下吏來報,說是上軍佐中行寅派人過來,請範嘉去府上一會。
“中行伯這時候召喚我,定然是和趙鞅的生死有關!”範嘉一邊穿戴着出門的深衣和佩劍,一邊想道。
若是趙鞅真的死了,他的敵人趙無恤,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庇護,祖父和中行伯早就想對趙氏下手多時,而如今,正是一個大好的機會!
範嘉嘴角露出了微笑,自己報複的日子,也許很快就能到了,甚至那個宋國女子,也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囑咐家臣道:“将範氏之宮裏的劍戈兵甲運出府庫,秣馬厲兵,我先去與中行伯商量對策,隻等祖父傳回消息!就可以動手了!”
……
此時距離趙鞅昏迷不醒,已經到了第五天。
趙無恤剛剛又結束了一次守夜,他衣衫單薄,站在下宮西面的牆垣上,眺望西南方向。
按理說,秦越人應該在昨天抵達下宮,如今卻遲遲未到。趙無恤已經派從成鄉趕來聽侯差遣的虞喜,帶着輕騎士們分爲數隊,每隔幾裏就留下幾騎等候。
趙鞅的情況還是沒有好轉,他現在隻能眼巴巴地站在牆垣上,期待最後的奇迹能及時到來。
時值九月下旬,下宮城外的稀疏樹林開始葉落枯黃,一陣秋風卷來,讓趙無恤也感到了一陣寒意。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一陣暖意,原來是季嬴,她将上月就做好的秋衣披在了趙無恤的身上。
季嬴今天也穿的極爲厚實,素色襦裙換成了白色的皮裘,脖頸處的小狐皮毛還是去歲冬狩時趙無恤獵到的。
但她絕美的臉上卻沒了往日的陽光和妩媚的暖意,反倒有一絲擔憂和哀傷的黯淡情調。
就像是蒙了一層灰暗薄霧的花。
将秋衣仔細地系緊後,季嬴嗔怪地說道:“又到了九月授衣的時節,你這天沒日沒夜地侍候在父親身旁,還操心下宮諸多事務,縱然有張子、堂弟相助,還有靈子爲你調養,但再不注意身體,也吃不消啊。父親已經不知人事整整五日,若是,若是你也累垮了……我們該如何是好?”
這些天裏,一直忙碌操勞的趙無恤,和董安于一樣,俨然成了趙氏的主心骨。
當然,也是季嬴依靠的對象,趙無恤深知,無論何時,都不要讓你的家人感到不安全。
于是,無恤努力讓自己收起擔憂,撫着季嬴光滑的手背以示安慰。
“阿姊,放心罷,今日秦越人一定能到,也一定能讓父親恢複如初!靈子的醫術,你我都見識過了,她的老師,肯定更了不起,聽說,他甚至還能起死回生。”
季嬴擡起了頭,盯着趙無恤的笑容看,她了解弟弟,了解他任何輕微的情緒和語氣。此時此刻,他嘴上雖然說得十分肯定,但心裏卻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那是許多年前,季嬴還在襁褓之中,對刀兵四起的征戰沒有記憶,但卻在知事以後,在母親懷裏瞪着大雙眼,聽她講述過那些圍城三月時發生的可怕情形。一旦父親山陵崩塌,她預感到,無恤雖然努力,但想要掌控局面,卻不容易,到時候,那些慘痛的事情,大概又要重現。
她在最初的悲傷和驚慌過後,恢複了細心,所以覺察到了,弟弟在明面上主持大局的同時,也在做一些額外的準備。
所以季嬴打定了主意,她輕咬貝齒,又靠近了一些,對趙無恤小聲地說道:“無恤,别瞞我了,若是你要離去,阿姊,還有靈子,也會随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