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駛在車隊最前方的,是輛無穗無飾的簡樸安車,安車上坐着一位須發灰白的五旬長者。他绛衣長冠,下裳挂着玉佩,卻是用一根弓弦拴着的,這個小小的細節,迥異常人打扮。
有步行的中年家吏小跑着過來禀報,态度極其恭敬。“上大夫,汾河已渡,再過了這個小鄉,就是下宮地界了。”
車上的老者聞言,緩緩應了一聲,他放下了手中的竹簡的筆削,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看着周圍的景色道。
“我記得,這裏應該就是成鄉吧。”
家吏拍馬道:“上大夫雖然離開了兩年,卻仍然對下宮一草一木都了然于心,這裏的确是成鄉。”
車上的長者,正是趙氏的晉陽大夫董安于,在他受命去經營北方領地之前,曾做了十年的趙氏家宰,對下宮周邊自然極爲熟悉。
說起成鄉,他就想起了一個人,那便是主君趙鞅每個月都會來信誇贊一通的庶子無恤,似乎在這個鄉做宰臣。
董安于記得,在下宮時,自己也就和此子見過兩面,那時候,他似乎隻是個沉默而相貌平凡的小童。爲何能在這一年時間裏,竟如同一顆璀璨明星般升起,完全勝過了他的幾個兄長呢?
看着路旁的夏粟漸漸變黃,即将收獲,還有地裏滿臉喜氣和自豪的國野民衆,董安于覺得趙鞅所言非虛,此子的确是個會治民的好鄉宰。他的“止從死”之法,董安于已經以趙鞅的名義,在晉陽實行了半年,引得諸多野人氓隸對趙氏感恩戴德,的确稱得上是一項善政。
當然,治民、富民、愛民,雖然是作爲家主必須的素質,但卻不能代替強軍、嚴位等舉措。趙無恤能否勝任一家之主的位置,董安于可不敢輕易評價。
倒是趙鞅在上一封信裏,神秘兮兮地說,等他歸來述職時,讓他和此子見見面,把後續的一些舉措當面告知他,這讓董安于對這次下宮之行,倒是多了幾分期待。
董安于猜測,到時候,趙鞅定然會咨詢他關于立世子之事,他作爲有自知之明的家臣,自然不會妄加幹涉主君的家事,但自個心裏,總得有個數。
他正想着,家吏卻再次過來禀報道:“上大夫,前方不遠,就有個廬舍,要不要下車歇一歇,喝一口清涼的漿水。”
董安于看了看即将西垂的日頭,擺了擺手道:“在渡口時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還是在日落前趕到下宮吧,以主君的脾性,定然是安排下了大排場的燕飨等着我,爲人臣者,不可讓主君久侯。”
于是,家吏便吆喝着車隊加速行駛,必要在天黑前到達下宮。
然而,董安于一行人不想進廬舍,可這廬舍,現在被趙無恤改名爲山陽亭的“地方派出所”,卻偏不讓他們随意通過。
一個身穿皂衣,戴赤幘的小吏站在路中央,默默看着路盡頭揚起的塵土。此人是這裏的亭長,他身後是有些忐忑和膽怯的求盜、亭父。
求盜怯怯地勸阻道:“成亭長,對面來的是安車,看似地位不低,可能是一位貴人,阻擋不得啊!”
山陽亭長,正是鄉三老成巫的兒子成抟,他在上次的“盜寇”事件裏,爲趙無恤立下了通風報信的功勞。無恤有過必罰,有功必賞,在六月份時設置了“亭”這一地方單位後,就點了他來出任第一批亭長。
成巫十分贊同此舉,暗中對兒子成抟囑咐說,君子最喜歡做實事的人,讓他好好把握機會,務必做出些業績來。
成抟摸了摸腰間登記來往人士用的桑木簡牍,還有肩膀上用以緝拿盜賊的繩索,答道:“君子讓我負責此路的盤查和治安,要嚴格檢查往來行人的身份。如果有外來人而亭長沒有及時盤問和制止,都要定罪!若是坐視不管,罰粟、杖責、削職都是小事,要是出了問題追究起來,可是要斬首棄市的,爾等吃罪得起?”
求盜和亭父讷讷不敢再言,他們也知道趙氏君子之法極嚴。前些天,就有個鄉卒無視軍法,試圖私自下山探親,就被打得皮開肉綻。
矮小的成抟目視前方道:“所以,我甯可挨那安車上肉食者的鞭子,也不願試一試君子的禁令!”
求盜和亭父面面相觑,腦袋一縮,不說話了,隻是握着木棍,躲在亭長身後,緊張不已。
車隊越來越近,也看清了擋在路中央的人,禦者和家吏都搖着手臂驅趕:“速速讓開位置,不要擋道!”
亭長成抟卻紋絲不動,他讓亭父和求盜兩人将一棵小樹橫擱在路中央,又朝前走了幾步,伸出雙臂,阻止車隊繼續前行。
“止!”
路又狹窄,禦者繞不開,眼看馬車就要撞上了,無奈之下,隻能猛地勒住了兩馬。這一急刹車,弄得安車颠簸不已,車上的绛衣大夫也晃了幾晃,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高冠,探頭出來查看究竟發生了何事。
家吏和禦者都十分火大,斥責道:“你是何人,竟然擋道阻攔吾等去路!”
成抟仰着頭大聲說道:“我乃山陽亭長,請諸位出示符令、文牒,檢視登記後,才可通過此處,進出成鄉!”
一席話聽得家吏火冒三丈,他發作道:“什麽亭長?這車上坐着的,可是晉陽的上大夫!要去往下宮的,若是遲了,爾等吃罪得起麽!”
晉陽大夫!上大夫董安于!
亭父和求盜腿一軟,直接在成抟身後跪了下來,朝安車稽首不止。乖乖,這可是在下宮做了十年家宰的上大夫啊,趙氏的第一謀臣,民間傳言,就連家主見了,都得以師事之,他們怎麽會不知道?
卻見亭長成抟不爲所動,他不卑不亢地說道:“原來是晉陽大夫,小人失禮,然小人身爲成鄉亭長,隻聽鄉宰趙氏君子的,不聽晉陽大夫的,請貴人們出示符令、文牒,檢視登記後,才可通過此處。”
“你!”
那家吏氣得發抖,正要召喚後面的兵卒們動手攆人,卻聽安車上的大夫緩緩說道:“算了,出示符令給他看看罷。”
董安于曉有興緻地看着眼前這個矮小黑瘦的年輕人,亭長?他可是第一次聽說這一吏名,是成鄉的庶君子自行設置的麽?
俗言道,窺一斑而知全豹,從這個小小亭吏身上,他或許能提前了解一下,庶君子無恤究竟是何許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