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外,他剛好碰上了一位搖頭不止的醫官,正是上次作爲潰瘡醫,去爲趙廣德治療的那位。
無恤與他打招呼,連續喊了三聲,這個失魂落魄的醫官才反應過來,随意地拱手行禮。趙無恤一問才知,原來他因爲在泮宮表現良好,被調入虒祁宮内當差。
無恤好奇地問道:“醫者,這是出了何事?”
醫官慨然而歎:“我自诩爲醫術新绛第一,今日方知自己是從未見過凜冬的夏蟲。一個未及笄(ji)的宋國淑女,施針用藥,問聞問切都比我高明不知多少倍,我從此再也不敢自誇,也再不敢随意教訓他人了。”
他回頭看了看偏院的位置,又搖頭歎息道:“隻可惜啊,人命由天,若是大司命少司命一同召喚,縱有回天醫術,也是留不住的!”
随即,醫官便歎着氣離去,看得出是受了不少打擊,而他口中說的那位女醫生,莫非是樂靈子?
趙無恤奇怪之餘,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卻正好看見了微笑退出門外,關上門扉後卻倚着柱子輕輕擦拭淚水的樂靈子。
“靈子,這是爲何?”趙無恤從身後走進了她,語氣關切。
“君子……”樂靈子本已止住了哭泣,看到趙無恤後,心裏的委屈和難過卻又忍不住再次湧了出來,那雙漂亮的明眸頓時淚眼婆沙。
周圍無人,平日堅強無比的她,竟然就這麽直直地撲到了無恤懷裏,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哭了一場,弄濕了深衣。而無恤在最初的不知所措後,便輕輕撫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放心,有我在,你說與我聽,究竟發生了何事?”
“是我父,我父的身體有恙,已經染上了頑疾,靈子無能,不能醫治,他恐怕很難熬過今歲了!”
聽樂靈子訴說完緣由後,無恤頓時沉默了下來,樂祁的久病,趙鞅也對他說起過。而且有方才那位醫者爲證,樂靈子醫術過人,她所說的應當不會有錯,現如今看來,恐怕的确是命不久矣了。
後世有一句話: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雖次之,但卻也是讓人,尤其是活着的親人無比痛苦的事情,更别說樂靈子是個純純孝女。
靈子恢複了堅強,她說,樂祁想單獨見見趙無恤,無恤便又安慰了她幾句,走了進去。
而樂靈子則倚在門外的回廊上,颦眉苦思。她現在有兩個心願,一是想辦法治好父親的頑疾,二是早日讓父親返回宋國,或許在歸鄉脫困的喜悅下,對身體也有好處。
父親,恐怕思念商丘風物已久了吧。
正如詩言:黃鳥黃鳥,無集于穀,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歸,複我邦族。
無論何地,都比不上自己家中舒适安全。
前者,她或許可以求助那位傳授自己醫術的老師;而後者,目前看來,隻能指望趙氏的幫襯了。
在趙無恤踏入廳室内後,這個偏院外,又來了一人,卻是剛剛結束了守衛正殿任務的範嘉。他換下了甲胄,穿上了绛色的深衣,上繪熊紋,佩玉璜,踏尖足履,一副翩翩君子形象。
他對昨日在車上遇見的那綠衣女子,尤其是她的那雙清揚婉兮的眼睛念念不忘。打聽好她是樂氏女子後,心中有了計較,今日便來了這裏,果然遠遠看見已經摘下了薄紗幕面的少女,倚靠在柱子上颦眉憂慮。
“是在爲他的父親擔憂吧……也虧了趙氏的搭救不力,這才給了我機會。”
範嘉孰視之,此女的容貌雖然并不是一眼就能讓人失魂的那種美豔,卻極其耐看,她眼中那種堅強和純潔,又叫範嘉生出了征服的**。
在獲得麥粉一役的“完勝”後,他的心思有些飄揚得意,恨不得立刻得到此女作爲慶賀。于是範嘉便放輕腳步走了過去,思量着,要如何說服這個樂氏庶女,叫她心甘情願做自己的妾室!
……
走入小院後,趙無恤發覺裏面并不簡陋,菜圃、器具、豎人、侍婢,一應俱全,甚至還有琴瑟和不少可供閱讀解悶的竹卷。
趙無恤褪下鞋履,穿着足衣進入屋中,屋内燃着熏香,樂祁未戴冠,灰白的長發紮成一個扁髻,梳理得一絲不苟,大概是靈子爲他整理的。
比起半年多前,他消瘦了,也衰老了不少。
他穿着一身素色深衣,坐于榻上,看着一卷簡冊,聽到無恤的聲音後,便擡起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和藹的微笑:“許久不見,趙氏無恤又強健精神了幾分,有些已冠君子的模樣了。”
趙無恤躬身行禮:“小子見過樂伯。”
他對樂祁還是十分尊重的,與其相對而坐,想着要如何開口勸慰。對于靈子所說的命不久矣,樂祁自己或許還不知道,但觀其面色,的确有一些病态的潮紅。
樂祁抱了聲歉意,端起身邊一盞冒着白色霧氣的黝黑藥湯,皺着眉一口飲下,苦笑着說道:“靈子讓我務必每日飲用,其實又有何用處?”
趙無恤心中微微震顫,原來,樂祁已經知道了。
“去年姑布子卿就曾爲我蔔卦,說我此番前來晉國,大概是回不去了,果然一一應驗。”
“鬼神之言,樂伯不可全信也。”
樂祁擺了擺手道:“我知将死,無需寬慰,今日隻需陪我說說話吧。”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鳥之将亡,其鳴也哀,趙無恤正襟危坐聽之。接下來,多半是樂祁在問,無恤在答。
“趙莊姬曾帶着趙文子,在此居住過,你可知曉?”
“小子知之。”
樂祁拍了拍手裏的竹卷道:“到了此處後,我才發覺,被囚于此處的諸大夫,人數可不少,叔向,楚國鍾儀,叔孫穆子。前些日子,我就找到了隕公鍾儀困于這裏時,所寫的樂譜,吾曾撫琴奏之,果然有楚國南音之意,還有思鄉之情。”
他歎了一口氣道:“我也思念泗上的商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