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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聞聲一驚,斜眼望去,隻見來人身高八尺,皮胄幕面,隻露出了眼睛和嘴巴,看不清模樣,身上是厚厚的甲衣甲裳,手持一柄長達一丈的長殳(shu)。
正是本應該在趙無恤身邊貼身守衛的穆夏!
穆夏開始大步跑動起來,幾步就到了跟前,他手把有棱無刃的長殳,揮手一掃,朝信使腰間砸去!
覺察到自己腹背受敵,信使身體猛地一撤,躲過了穆夏那一擊,聽到身後傳來巨大的聲響,回頭一瞧,釜口粗的栗樹直接被一擊砸斷,轟然倒地。
他頓時頭頂冒汗,這得多大的氣力?要是被敲中一下,恐怕一身的骨頭都得碎掉!他的左手在懷裏一摸,頓時多出了幾把隻有半尺的短劍,打算擊傷這個大個子,然後迅速潛藏逃匿。
井捂着傷口,大聲提醒道:“夏!小心他的擲劍!”
穆夏卻恍若未聞,再次從正面持殳大步邁進,突然眼前一花,卻見三四把短劍齊齊飛來!
他也不躲,朝面門而來的那把,一揮手擋開,而其餘的,竟就任由它們戳到了身上。
穆夏身上,有甲四劄,擲劍頂多隻能破其兩層。
但他單手重重砸下的長殳,卻已經在信使來不及收回的左手背上碰了一下,頓時能聽到骨頭破碎的脆響。
信使吃痛,左手頓時耷拉了下來,他腳步趨動,朝後方退去。
突然,他和從背後沖來的井撞了個滿懷,井手裏的兵刃一送,像劃開一塊豆腐般,直接刺進了他的腰腹裏。
“你……”
信使悶哼一聲,嘔出了一口血,右手裏剩下的那把短劍也松開落地,他扭過頭不可思議地看着井。
井緊緊地貼着他,在信使耳旁說道:“君子早些時候和我講過一個故事,秦穆公所赦的野人尚能在韓原之戰裏救君報恩。你,還有那趙叔齊、涉佗,真當我沒有幾分男兒血性?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汝等肉食者鄙,休要小觑了吾輩在野之人!?”
一向不擅言辭的井說完這通話後,已經是氣喘籲籲,他手裏的劍不由得又握緊了幾分,擰了一下,痛得信使眼白上翻。
“忠悌不能兩全,若是君子此次繞我不死,我定會爲吾妹複仇!方才已經問過了,你的名字叫節,當爲我第一個手刃的仇家!”
說完,井手中的利刃猛地往裏一送,徹底絞碎了信使柔軟的内髒。
府庫中埋伏的兵卒陸續趕來,穆夏拄着銅殳,默默地看着這一切。等井蹲在地上,割下了那信使的人頭後,他才隔着幕面,甕聲甕氣地說道:“方才你若是再往前幾步,今夜我要帶回鄉寺的,便是兩顆人頭了……”
……
鄉寺中,沙漏終于流盡了。
趙無恤的耐心也随着細沙一同消失殆盡,他不再猶豫,扶着劍下達命令:“二三子!舉火,擊鼓。”
衆人早已在等這一刻,聞言便齊齊應諾,有條不紊地分别散去,各司其職。
當鄉寺處火光亮起,鼓聲隆隆,成鄉七裏也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喊殺聲,鄉寺的大門也就此敞開,兵卒們魚貫而出。
就在這時,在門邊守候的敖卻戴着一個明顯過大的皮胄,滿臉喜色地跑了過來。今夜他拒絕了姐姐讓他避難于屋中的建議,自己要求跟随在趙無恤身邊,負責傳話遞消息之類。
他向趙無恤禀報,說是鄉寺門外有人來了!
“哦?”趙無恤微微一愣,讓前方的兵卒們讓開一條道。
來人正是井,他在穆夏的引領下,迎着兵卒們複雜的目光,穿過密密麻麻的甲戈,來到了鄉寺大堂之上。
井擡眼望去,少年君子面如止水,按劍靜靜地坐于案後席上,羊舌戎、趙廣德身披甲胄,扶着劍立于兩側,看向井的目光多有不善。
案幾上的沙漏再次被翻轉過來,仿佛時間重新流逝。
井有些恍然,也就是半年多前,他在這個地方被趙無恤賜席,提拔爲兩司馬。此舉在成鄉引起了軒然大波,一個低賤的野人,居然也能做到下士才有資格獲得的軍吏職位!
趙氏君子在下宮校場上宣稱“唯才是用”,果然誠非虛言,從此以後,井就成了野人氓隸們的标杆,爲之努力的目标。
趙無恤也有類似的感慨,當井走到跟前時,就着燭火薪柴的光亮,看到他肉坦着上身,手裏提着一個鮮血淋漓的人頭。
井二話不說,遠遠地就撲通拜倒地上,重重稽首,額頭觸地砰然有聲,口中說道:“小人死罪!”
他的身上,有不少被劍刃切割的傷痕,尚未包紮,依然在流着血,可以想見是經曆了一場惡戰。
穆夏上前,在趙無恤耳旁将方才發生的事情,一點不漏地說了一通。
趙無恤聽罷,心中松了口氣,暗道自己終究是沒有看錯人,但他面色卻依然陰沉,朝井問道:“你口稱死罪,究竟是犯了何過?”
跟着穆夏進來時,井就明白了,今天的一切,都在君子掌控之中,兵卒們都甲胄加身,劍戈在手,預備救火用的木桶随處可見。
可笑自己從頭到尾,都被君子不着痕迹地支開,一直蒙在鼓裏,還自作聰明地想獨自引誘那信使,将其擊殺,以此奇功挽回性命。
其實,若非他最後時刻暴起動手,在府庫中迎接他們的,或許就是穆夏一揮手後的一通亂箭齊發!
見君子明知故問,井伏在地上不敢擡頭,惶恐地答道:
“半年前,小人年滿二十,便被族人送到下宮中傅籍入伍,随即被羊舌司馬選中,調遣到君子麾下。不知爲何,這事情讓君子叔齊知曉了,于是在去校場集結的前一天,他的車右涉佗便差人綁走吾妹。又将我召喚過去,以她的性命威脅,要我跟着君子來成鄉,作爲君子叔齊的内應。”
趙無恤手指敲巧案幾,暗道不愧是喜歡玩弄陰謀的趙叔齊,從半年前就開始埋下暗子,可惜沒選對人。
“那你之前,可曾爲他做過什麽不利于成鄉的事?”
井的頭伏得更低了:“小人該死,有過一次,小人識字,剛到這裏沒幾天,便将君子治成氏的過程寫在簡牍上,交予此人送了出去。”
“僅此一次?”
“唯,随後半年,君子治鄉有方,閑雜人等再也無法混入,故一直沒人聯絡小人。直到兩日前,在新绛市上,趙叔齊的信使又盯上了小人,要我在今日裏應外合,燒毀倉禀府庫,還有匠作坊,好讓君子上計時顆粒無獲。”
趙無恤微微點頭,看了看将眼睛和面孔藏在大胄之下的小童敖。
那一日在新绛市上,敖與井雖然失散,但很快就鑽到了裏巷裏,碰巧聽到了井與趙叔齊信使的對話。僥幸逃過追殺後,便在回鄉的路上找機會向自己禀報,結合成巫獲得的消息,趙無恤便得出了井将裏應外合而叛的情報。
然而,也不知道井是幸運還是不幸,就在無恤将以雷霆手段将其拿下審問前,他約合的五名“親信”中,就有四人不約而同地尋機會求見趙無恤。他們将井的計劃一絲不漏地報了上來,随後又叩首求趙無恤饒井一命。
此四人,好歹知道自己吃的是誰的糧,向誰委質效忠。
所以,趙無恤才更改了計劃,囑咐他們切勿聲張,一切按照井的吩咐行事,暗中則布置了甕中捉鼈的萬全之舉。
因爲,他也想辨一辨,此人究竟是忠是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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