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器常用朱、黑二色來髹(xiu)塗,雍容而雅緻,在貴族和大商賈的圈子裏很流行,樂符離還以爲趙無恤是要去漆市,挑幾樣貴重的漆器帶回領地,誰想無恤卻隻去陶市。
對此,他更是迷惑不解。
陶,是用黏土燒制的器物,正所謂“陶器必良,火齊必得”,陶市是集制作和交易爲一體的手工區。
新绛陶市裏人數較其他幾市要少,一是因爲此時離天黑越來越近,許多商賈已經準備收攤,二是因爲這裏多數隻做大宗貿易,很少有單獨販賣給民夫民婦的。
樂符離雖然對新绛十分熟悉,但這百工之地卻是不太常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帶着趙無恤去逛。
最後,卻是趙廣德在路邊喊住一個蹲在商攤邊讨價還價的行人:“賈孟,你怎麽在這裏?”
那賈孟白面短須,身裹皂衣,内裏卻穿着紋繡,他趨行過來,在車前下拜頓首道:“見過君子,小人有幸,想不到還能在這裏見到君子,幾日不見,君子卻是消減了一些。”接着作擦淚狀,一看就是個滑頭之人。
賈(gu)不是氏,而是他從事的行業,和商一個意思。原來,這喚作賈孟的人,卻是來自溫地的行商,食于溫大夫趙羅,也就相當于溫地貿易的代銷商,幾天前趙廣德前來新绛時,他就跟随行在車隊裏。
春秋後期,諸侯間出現了數名獨立的巨賈,結乘百驷,富比小邦。而鄭衛一帶的小商人和百工則采取了抱團的策略,建立了共同分擔風險利益的商行、匠行,雖然組織松散,其實力也不可小觑。
數十年前,衛國都城濮陽的商賈和百工就在貴族慫恿下,掀起了一場暴動,驅逐暴虐無道的國君衛獻公,居然還獲得了成功。
但晉國可沒有那樣寬松和發達的商業氣氛,所以更多的,還是類似賈孟這種“食于官府”,抱着公卿大夫大腿做生意的官商。雖然實際地位等同于奴仆,被束縛了人身自由,“商之子恒爲商,工之子恒爲工”,而且賺取的币帛被壓榨大半,但卻能和各種關系搭上線,風險較小。
賈孟之所以在陶市,是因爲他從新绛買了不少糜子酒要運去溫地,需要購大量陶壺來盛放。
他也在偷眼瞧和趙廣德同車的趙無恤,還有一旁的揚着下巴的樂符離,看他們的衣着,都是卿子、大夫之子的打扮。看來自家君子來到新绛後,倒是很快就交到了朋友,這倒是好事一樁。
于是,趙廣德便讓賈孟帶他們幾人遊于陶市,賈孟有意讨好三位卿大夫之子,自然也歡喜地答應了。
趙無恤心知,在這新绛城中,也有不少食于趙氏的行商,但趙氏控制的大宗貿易主要集中在牛馬市,陶業則沒有過多涉及。就算是牛馬貿易,也并未達到壟斷的程度,中行氏一直是趙氏最大的競争對手。
趙氏的北方大縣晉陽有地緣優勢,可以和戎狄貿易,買入代地和河套的良馬、牛羊。而中行氏也不差,由于他們的領地“東陽之地”靠近鮮虞中山,每年都能勒索許多白狄人的皮革、以及犬馬。
斷人财路,如同殺人全家,所以,兩家目前的關系,可不僅僅是政治沖突那麽簡單,還有極其複雜的利益糾紛。
在賈孟引領下,一行人将陶市轉了個遍。無恤觀此中貨物,有太行以東的黑陶、河西的彩陶、南陽白陶、甚至是海岱之地的繩紋陶。可他曾在下宮見過薄如絲絹的蛋殼陶,還有成邑當地也有制作,質地粗糙的土陶卻不見蹤影。
賈孟一一爲無恤解惑,原來,這其中是有講究的:“凡陶瓬之事,髻墾薜暴不入市”。也就是說,太薄,或者質量不堪的陶器是不準進入新绛市場的。
由此可見,這裏的陶器,主要供應中産階級,也就是士和國人日常使用,以及商賈裝盛酒、油、醋、醬、蜜等液态貨物。陶器是大宗貿易,春秋時人生活的主要用具幾乎都由陶制成,每個人都有需求,但在上層貴族中并不是很受待見。
諸侯和卿大夫以青銅器皿爲貴,而富庶的商賈們因爲禮制約束,不能公開擁有太多銅器,便用漆器替代。實際上其價值也不比青銅器低,以趙無恤的審美觀看來,反倒更加精美華麗。
所以,陶器并未打入高端奢侈品行業,目前仍然是樸實的民用之物。這個上層市場幾乎是空白的,趙無恤在實地考察後,心中了然,覺得自己的那個計劃越來越有把握大賺一筆了。
後邊的手工作坊區有帶劍的隸士把守,無法進入,或許是因爲工藝保密的緣故?雖然趙無恤卿子身份,完全可以強行闖入,但沒有這個必要。
賈孟介紹說,“搏埴之工”,也就是以粘土捏合陶胚的匠人,粗略分爲兩個工種:一爲陶人,做甗(yan)、盆、甑、鬲、庾等陶器;二爲瓬(fang)人,做簋(gui)、豆等器物。
一路看下來,趙無恤心裏有了譜,他便問道:“賈孟,你可知道,在哪裏能找到善于陶藝的工匠?最好是單家獨戶,沒有依附于官府或大族的。”
在無恤的計劃中,未來的那門産業的工藝,也需要保密,至少短期内必須如此,所以他需要沒有複雜背景的陶匠。
樂符離和趙廣德聞言相視一眼,奇怪趙無恤爲何想要找陶工,是爲了制作什麽器物把玩麽?看不出來這位卿子還有如此情趣。
賈孟同樣有此疑惑,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君子需要多少人?”
趙無恤掂量了一下自己府庫裏所剩不多的幾匹絲帛,還有那幾枚藏于屋中的金爰,想來隻夠招募七八個高級陶工,不過也夠了。
“不超過十人。”
賈孟苦笑道:“不瞞君子,别說十人,就算是兩三人,現在恐怕都找不到!”
“竟然如此誇張?偌大一個新绛,就找不到幾名手藝娴熟的陶工?”
“陶工是有,但手藝精湛的不多,自由身的,就更是絕迹了。”
經過賈孟一解釋,無恤才知道,缺乏背景的普通匠戶在激烈的競争中也難以生存,絕大多數隻能依附于官府或大族。而這陶工尤甚,技藝好一點的,或被迫或自願,統統食于一個大族的産業之中。而那些鄉野的陶工,趙無恤又看不上眼,恐怕他們難以承擔起将要制作新産品的複雜工藝。
賈孟瞧了眼四周,壓低了聲音道:“君子可知道,這漆陶市是被誰所榷(que)?”
榷者,橫斷于河上的獨木橋也,意指專斷專賣。
趙無恤回憶起了來之前向計僑了解的情況,他沉聲道:“莫非是範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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