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那士人三十餘歲,身形挺拔魁梧,兩眼炯炯有神。他頭戴鹖冠,結纓于颔下,身穿寬大的儒服,卻留了一臉的濃須,頓時書卷氣頓去,豪俠氣由生。
“夫子言:道不同,不相爲謀!請回吧!”他的聲音洪亮,很有穿透力。
“還愣着幹什麽?給我上!就算把門砸了,也得進去!”
眼見那皂隸還要造次,士人果斷地出手了。
隻見他單人獨身,兩手空空,敵對六七人,卻面不改色,視其爲無物!
全副武裝的季孫家兵在他手中過不了兩個回合,紛紛被揪着衣領扔到了巷中水溝裏,皂隸也被硬生生推出了闾門之外。顔回讓在一旁看去,士人的動作絲毫不失禮節,卻帶着一種不容商量的氣勢。
“對惡客隻能用惡禮,這倒不是夫子所教,而是我自己悟出來的。”
“好,好!衛國的仲由,算你狠,我這就回去禀報,讓執政拿你們師生下獄!”
那皂隸狼狽不堪,隻能罵了幾句,悻悻而逃。
待這場一邊倒的沖突結束,顔回這才走到門前,空手拜下:“見過子路師兄。”
那一臉惡遊俠相貌的士人名仲由,字子路,乃是夫子的首席弟子。子路見是顔回,這才露出了笑容,作揖見禮:“子淵回來啦,快些進來,夫子可是念叨你好幾天了。”
“子路師兄,方才那些人是?”
子路輕蔑地冷哼了一聲:“還不是那陽虎!”
顔回默然,陽虎,本是季孫氏的家臣,卻架空了三桓,甚至掌控了魯國軍政大權,名爲陪臣,實爲執政。
“子淵你聽說了麽,陽虎要在臘祭那天,與國君在周社盟誓,和國人在亳社盟誓,還要所有人詛咒發誓,魯國從此讓他柄權,不得違背。他急需在國人中頗有威望的夫子去捧場,便譴人來騷擾,說是要夫子出仕,一出手就是一個千室邑宰的職位,已經被夫子拒絕多次了。這魯國,看來真是到季世了!”
顔回也歎了口氣,雖然他一直專心求學,兩耳不聞政事,但濁泥之中求清漣何其難也,他也不由得爲夫子擔心,三番五次忤了那大權獨攬的陽虎,會不會招來禍事?
列國君主不用夫子,僅僅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博學的顧問,有事詢問之,無事冷落之。夫子之道至大,爲何天下莫能容?
進了院内,正對面有三間屋舍,樣式是常見的一宇二内。西牆處有個廚房,裏面有位兩個女子身影,一大一小,是師母和夫子幼女,她們大概在忙碌朝食。
顔回朝那個方向微微一拜後,立刻知禮地移開了目光。
院内的地面雖爲泥土地,沒有鋪設磚石,但很平整,清潔幹淨。
“子路師兄,夫子還在徹夜編訂《春秋》麽?”
子路微微颔首道:“昨天才從新绛來了一封信,夫子大概還在細細翻閱,你猜猜是誰寄來的?”
顔回眼前一亮:“莫非是子貢師弟?他結束去晉國的行商了麽,何日能來曲阜?”
子路哈哈大笑道:“然也,正是子貢。我也想要他快些來,子貢每次經商後,都能帶回些各地的特産,晉國新绛的糜子酒,我可是嘴饞已久了!這魯國什麽都好,就是酒太薄,喝着實在沒味道……”
卻聽見一個清朗的中年男子聲音在堂屋内道:“由啊,休得妄言,是回到了麽?快些進來吧。”
顔回和子路聞言,便走到堂前階下,相對一拜,一同登階,又一拜,這才進入堂中。
堂内除鋪陳了幾面草編的坐席、放了幾個矮案、案上有銅俎陶豆外,别無他物。顔回見夫子正跪坐在東邊臨窗的席上,正就着清晨陽光觀看手中的簡牍,聽到兩人進來了,便輕輕地将竹簡放下,擡起了頭。
孔丘身材高大,穿月白色儒袍,發髻用銅簪固定,一絲不苟,他額頭高廣平闊,國字臉上須發黝黑,隻夾雜着幾絲白色。
子路在後空手拜下,顔回因爲遠行方歸,向前幾步,頓首拜下,孔丘也坐在原地,對兩位弟子微微作揖。
“起來吧,由,門外的陽虎家徒走了麽?”
“夫子,子路已經‘禮送’他們離開。”
孔丘撫須笑道:“爲師還不知道你?也罷,不要傷人即可。時辰不早了,你去将弟子們喚來吧,今日照常演習禮儀和射藝。”
“唯。”
在孔丘面前,子路收斂起了剛才在院子裏的遊俠模樣,反倒像個孝順儒雅的小童子,他輕輕地合上了門,離開了。
孔丘這才對着顔回歎息道:“回,你可知道,自從我得到子路爲弟子,十多年來,因爲有他擋在我面前,那些惡意的言辭就再也無法傳入我的耳朵裏,但我總擔心他太過耿直魯莽的性情。你則是相反,不遷怒,不貳過,待人如沐春風,可要替我多多勸導他。”
顔回微笑,“師長有其事,弟子服其勞,回敢不受命。”
“善,你過來幫爲師磨墨,也看看子貢寄來的信,上邊可是有不少好事。”
“好事?”顔回敏銳地發覺,夫子今天的聲音不太一樣,比往常多了一絲激動,究竟是什麽讓一向冷靜的夫子如此高興?
他湊過去一看那簡牍,上面簡略記述了最近一個月,晉國發生的政事和趣聞,幾乎都與趙氏有關。
一是在趙氏在獵場裏捕獲了祥瑞白麋;二是諸侯間素有賢名的宋卿樂祁在晉國遭到逮捕;三是趙氏庶子無恤在領地上頒布了“止從死”的法令。
看到最後一條,顔回頓時了然,夫子可是最反對以活人殉葬的,趙氏此舉,正中夫子下懷。
孔丘歎了口氣,說道:“十年前,晉卿趙鞅鑄鐵鼎,在上面篆刻刑法。當時我說過,晉人放着唐叔虞和晉文公傳下來的秩序不遵守,卻以趙宣子之法作爲成文法頒布,是亂相的征兆。一切以固定的刑法爲準則的話,誰還會去尊重貴族的命令?從此之後晉國貴賤無序,何以爲國?所以我預測,晉是要亡國了。回,你怎麽看。”
顔回回答道:“趙宣子之法,是晉國在夷之蒐(前621年)的時候制定的,那是君不君,臣不臣的年代,當時的制度如何能用于百年之後?”
孔丘拊掌而歎:“然也,所以那次鑄造刑鼎之後,我看那趙鞅,便知其與吾道不合,道不同,不相爲謀。”
“可如今看來,他的那位庶子趙無恤,竟是頗有仁心,以陶俑草人等替代活人,并以法令形式頒布,這是前所未有的壯舉!也是變趙氏亂法爲善法的先聲。”
孔丘說着說着,就站了起來,高大的他有些激動地在狹小的堂屋内來回踱步。
“我本來還奇怪白麋爲何會在趙氏之地上出現,白麋是仁獸,天下有道時才會出現,無王者則不至,可這世間渾渾污濁,白麋爲何選擇這時候現世?恐怕就是趙氏小君子這一仁義之事的征兆啊!”
“雖然爲師一直提倡克己複禮,但殉人這種不仁不義的陋習卻不包括在内,因重死者而損生者,是偏離了仁道。”
“不過,趙氏子此舉還是不夠盡善盡美,我曾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爲何,一是陶俑制作得太像人了,似人則爲不仁,不仁則殘忍;二是浪費,浪費則不恤下民,有損後人。死者的陪葬品應是象征性的草人泥馬,或者是現世中已經沒有實用價值的物品。”
“夫子所言甚是。”
孔丘停了下來,捋了捋胡須道:“盡管不夠完美,但此等大事不可不加以記述。”
于是他重新坐下,攤開了一部竹簡,左手銅削,右手毛筆,開始如實記述。
顔回側目看去,隻見青黃的竹片上,墨字躍于筆尖。
他小聲地念了起來:
“公六年,晉趙鞅、宋樂祁狩于綿上,失禮也;趙氏子無恤獲白麋。”
“冬至,晉人執宋行人樂祁;趙無恤止從死,趙鞅許之。”
“白麋者,瑞獸也,有仁者則至,無仁者則不至。仲尼曰:孰爲來哉!趙氏将興乎?”
……
求收藏,求推薦,第一卷至此過半,明天回歸主角,孔子這人真心不好寫,喜歡他的也好,讨厭他的也好,見仁見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