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流言蜚語卻在新绛城内不斷被人傳遞着,一路傳進了位于城東的衛國館舍中。
首先引發轟動的,是晉卿趙氏的“禁殉令”。
所有人都知道,在晉國,趙氏可是最愛在葬禮上殉人的。但卻有這麽一位趙氏小君子,在他統轄的領地上宣布了“止從死”的禁令,并且獲得了趙氏家主承認,以家法的形式頒布推行。
對此,衛國館舍裏那些消息靈通的商人們議論紛紛。
衛國的首位國君是衛康叔,首封地則是“殷墟”,也就是昔日的大邑商都城朝歌一帶。
所以,衛國就沿用了不少殷商禮節,自然也包括殉人在内。而衛國所轄的領地上至今仍然有不少殷商遺民,“商人”這一職業的稱呼,本來就是失去貴族身份後,被舉族遷徙的殷商後人不得已從事貨賣職業,方才得名的。
最初,周朝實行“工商食官”的政策,受制于宗周禮法,商人們是沒有人身自由的。直到平王東遷後,天下大亂,王綱不振,工商食官制度初步瓦解,這才出現了單獨的行商,如鄭國著名的販牛商弦高。
而行商們爲了降低降低風險,慢慢開始團體合作,就形成了衛國濮陽、曹國陶邑等地的商行。而那些單打獨鬥并最終壯大的投機者,則成了齊國和鄭國兩地依附于卿大夫們的巨賈,他們專漁鹽、丹砂、銅錫之利,其中有些人甚至富可敵邦。
所以,受殷商遺俗影響,衛國也是個殉葬風俗盛行的國家,而衛國商人中,就有不少專門販賣隸臣妾給貴族作爲陪葬的。
對于這條“止從死”法令,館舍裏的幾名奴隸商擔心自己的生意自此受到影響,便痛心疾首地反對。
然而有一個年輕的後生卻當着他們的面,對趙氏君子此舉拍手叫好。
那年輕商人名叫端木賜,來自曾經出過幾個下大夫,但如今早已家道中落的端木家族。他名賜,字子貢,這字還是他在魯國拜的夫子幫取的。
奴隸商們驚詫之餘,便痛斥端木賜作爲衛國人,同是館舍行商,卻胳膊肘向外拐。
然而端木賜雖然年輕,卻絲毫不讓,他據理力争道:“靠販賣殉奴斂财,就等同于持劍殺人,卻說殺人的是劍,不是我;汝輩非我同道,所行不義,如同仇寇,小子可鳴鼓而攻之!”
有商人反駁說,隻有在生意維持不下去時,他們才迫不得已販賣殉奴,你端木賜就能保證,以後永遠不會做這方面的貿易麽?
端木賜拍案而起:“夫子說過,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
衆人一一上陣,卻全部被巧言善辯的端木賜一通搶白,統統敗下陣來。
端木賜最後當衆說下了豪言:“賜雖然魯鈍而愛财,卻從不取不義之财,不行無義之道!我行商隻憑借仁義信禮四字,他日定然富可敵國,結驷千乘,能與諸侯分庭抗禮,勝卻你們千倍萬倍!”
對此,商人們嗤之以鼻,大肆加以嘲笑,雖然他們賺取錢帛的能力還真比不上端木賜。此次來晉國,衛商統統虧損,唯獨端木賜估計對了此地因爲天氣原因可能缺乏的貨物,讓端木家小賺一筆。
端木賜随後盛贊趙氏君子此舉符合聖人之仁道,不僅應該在趙氏領地裏推行,而且還應該在全天下推廣,到時候,才能建設真正的王道樂土。
奴隸商們對端木賜一向喜歡宣揚他那位魯國夫子仁義之道的做派早已見怪不怪,卻偏生說不過他,隻能氣哼哼地作罷。
事實上,對于從不久居一處的行商來說,趙氏的法令隻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既然趙氏不讓殉,那就跑别家領地和邦國賣去,天下之大,公卿大夫每年都會死上十幾個,難道還會有價無市?
端木賜的理念沒有獲得其他人的共鳴,他失望之餘,也開始默默在簡牍上記錄下這件事情,他覺得,身在魯國的夫子,一定會贊同那位趙氏君子的做法。
不過很快,這件事情就被衆人淡忘了,因爲有更讓人震驚的消息傳來。
最初是冬至日那天,宋國的使者,大司城樂祁在大朝會上遭到了晉侯逮捕,至今仍囚于虒祁宮中,尚未放出。
更有甚者,有人傳言親眼看見晉卿趙氏一度曾集結兵力于下宮,準備和範、中行兩家火并,最終卻偃旗息鼓了。
行商們聽說後,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慶幸還好沒打起來,經商碰上戰争,一旦卷了進去,那才是血本無歸的買賣。
衛國各商行剛剛經曆了一次慘痛的失敗,被齊國、鄭國那些更精明的巨賈在新绛市場上打得一敗塗地,隻能抛售貨物換取一些晉國特産保本。
商人們也準備離開新绛,一方面是擔心戰争突然爆發,另一方面,則是随着深冬臨近,這裏已經不是久留之地了。
所以今天,在衛國館舍内,衛國行商們正在爲馬套上籠頭,架上車轅,準備出發。
臨走前,一位老商人在館舍内大聲吆喝道:“子貢,子貢!快些,要上車回國了!”
“這就來,這就來!”年輕的端木賜揮筆在簡牍上寫下了最後一個字,将其用蜂蠟封在木匣中,用粗麻線仔細捆紮結實。
他準備讓前往魯國的同行将此信捎給夫子,裏面有這一個多月來,他聽說的晉國政事,還有那項趙氏“止從死”的法令,他敢肯定,夫子一定會對此感興趣的……
……
比起齊都臨淄的繁華奢靡,晉都新绛的雄渾大氣,魯都曲阜要顯得狹窄窘迫許多,且帶着些魯人的小家子氣。但卻也是規劃得最方正,民風最爲彬彬有禮的一座城。
無怪乎吳國公子季劄訪問諸夏時,遍觀列國風雅後贊歎道:“周禮,盡在魯矣!”
城中幾乎每一條巷子都按着周禮規規矩矩建造:使八家爲井,井開四道,而分八宅,鑿井于中。
這天清晨,在城東偏僻小巷的一口幽深古井旁,正坐着一位年輕後生。
他眉直眼闊,神情樸實可親,身上穿着件在冬日裏顯得略薄的舊儒袍,腳下穿着一雙破麻履。雖然破舊蒙塵,卻讓人感覺他從身到心,幹淨無比。
後生左手裏拿着一卷竹簡,右手裏拿着一隻木瓢,無事時便就這蒙蒙天光讀書,倦時便少歇,渴了便盛一瓢清水飲下,縱然滿身灰塵,卻一臉安樂。
他叫顔回,字子淵。
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夫子是這樣評價他的。
直到有早起的鄉鄰前來井邊打水,顔回才微笑着站了起來,撣撣身上的灰塵,将木瓢系到腰間,将竹卷仔細藏入襖内。手攏在袖子裏,向來人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禮,這才朝巷子裏慢慢走去。
夫子的家宅在裏巷深處,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黃土爲牆,足見主人的清貧。
顔回到時,正好見到一個衣着文繡的跋扈皂隸堵在門口,他捧着一些帛布和禮物,身前簇擁着幾名披甲帶戈的季孫家兵士。
那皂隸指着門口氣急敗壞地罵道:“執政派我等三番五次前來邀孔丘出去做官,他竟敢不出門親迎?還讓你來阻攔?”
數人推攮,欲推開柴門強行進入,卻寸步也進不去,隻因爲門内有一士人傲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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