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祖國,是我這一生最爲激動的時刻,十年了,離開祖國十年了,十年在人的一生中一晃而過,仿佛離開祖國的那一刻就如在昨日。一切都還那麽清晰。我是匆匆忙忙得離開中國的,我用了家裏留下的全部積蓄辦了個留學,這一晃就是十年。
不知道老家的情況怎麽樣了。我的老家在江南的一個小鎮上,十年前,我家的條件相對來說算是比較不錯吧,開了一家工廠,家裏裝上了電話,有彩電,冰箱,還有了輛小車,所有的一切在小鎮上算是最好的。然而所謂地方父母們眼紅了,一直不停得索要着,原本我并不知道,我那時才讀高中,對一切都還蒙蒙胧胧。但當我高中畢業的那一年,我的父母終于挺不住了,拿着家裏僅有的錢,我們家一分爲二,我和父親踏上了南下的火車,而我弟弟則和母親回到了娘家。在南下的路上,我知道了父親這次和我一起的原因,父親的工廠破産了,欠了近五十萬的巨額債務,幾乎小鎮上所有認識的人都借過錢,而母親是個不識字的女人,她不同意父親早在一年前就停止工廠的意思,或許母親不想結束在小鎮風光的生活吧。父母并沒有來得及離婚,因爲這樣的事牽涉到的利害太多。恐怕還沒離婚,就已經在小鎮鬧得不可開僵了,而我們一家也恐怕走不出小鎮一步。
父親在和我一起到達南方的目的地後,留給我三萬元,也離開了我。從高中畢業到我來到南方的一個城市,時間隻是間隔了一個月,我徹底體會到了從天堂到地獄的感覺。在南方這座中國特殊的城市裏,三萬元在當時雖然不是一筆小數目,但遠不能解決和保證我的生活。在一個月這前,我從來沒有擔憂過我的生活,在一個月之後,我不得不面對自己來解決這一切的處境。父親是愛我的,他幾乎留給我身上所有的錢,他離開隻是不想和我一起花費這些錢,他希望我能過上盡量好的生活,希望我盡量不受這件事的影響。可是他也明白這對我一生的影響是如何的巨大。來到這座城市,并不是我的意思,因爲我沒有考上什麽大學,所以父親希望我到這座城市的一所著名大學讀個自考。也許在沒發生這件事之前,我會聽父親的話,安心得在這兒讀自考。現在,我明白了,我根本不可能讀完這個自考,不僅因爲錢,更因爲我沒有心思。
父親離開時,并沒有留下任何聯系的方法,我與母親、弟弟也失去了聯系。所有的親戚在我們離開小鎮的那一刻後,都變成了陌生人。也許隻有奶奶還在牽挂着我,可惜她一直不肯與我們住在一起。我根本不可能聯系上奶奶。我真得很孤獨,也很痛苦,以前開朗的我消失了,我不願意和别人交往,甚至連交談都不想。周圍的人以爲我天生如此,漸漸得也就習慣了這樣的我。一個月之後,我在學校的留學專欄中,發現了一則信息:兩萬元留學英國,當然得從高中開始。
這則信息,讓我心裏翻騰了半個月,無法和任何親人商量,每天都在和自己作思想鬥争,在别人的眼中,我幾乎成了一個神經質的人。終于,我抛開了這一切,隻是用一枚硬币決定了我這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好在這兩萬元包括了留學手續所有的費用,我隻要拿着機票到那邊上學,雖然學費的事情還是要我自己解決。
每次想起以往國内的一幕幕,都讓我無限感慨。不知道我以前的夥伴們還好嗎?恐怕現在都在痛恨我吧,或許正在詛咒着我不得好死,我父親借了他們的錢,但是沒能還上,現在還不見蹤影。
以往的一切,倒底是誰的錯?經過這十年,我早已清楚得很。我父親會失敗,錯就錯在沒有後台,沒能弄清這個權錢結合的社會真谛。現在看來我父親本質上還是個農民,有些東西根本不可能理解;而我母親完全是個偏愛虛榮的女人,隻講究表面的東西。錯不在他們,而是時代造成的狹隘。
其實就算是五十萬人民币加上十年的利息,以我現在的資産,可以輕松得償還。但是我沒有這個打算,至少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我必要先搞清楚當年發生這一切的直接原因。
剛下飛機,踏上祖國的大地時,我的淚水激動得落下了。我有些難以克制得跪在了機場的水泥地上,俯身親吻着大地。十年了,中國,我回來了!周圍的人都很詫異得看着我,但沒人感到奇怪,因爲這是一架國際班機,機上的人都認爲我是一個華僑。一個歸國華僑,在第一次回國時,難免會有這樣的激動。
也幸好沒有記者,更慶幸在場沒人認識我,所以我并沒有洩密行蹤,沒人知道我回到了中國。
我沒有轉機,而是直接坐上了到家鄉的火車。十年前,我是坐火車離開了家鄉,十年後,我要坐火車回到那家鄉。
坐在我周圍的是一群年輕人,或許是五一長假的關系吧,從他們的談話中,我了解到他們是學生,利用五一假期回家。如今國内的年輕人早已不像十年前的我們,他們接觸的事物幾乎是全方位的,甚至比我現在了解的還多,我津津有味得聽着他們的談論。年輕真好!談什麽都朝氣蓬勃,甚至連争論都激情飛揚。
年輕人的話題,總離不開足球,世界杯亞洲區預選賽、國家隊、意甲、AC米蘭、國米、羅馬、曼聯、切爾西、利物浦......當然少不了普利茅斯和我!
“要我說啊,國家隊的表現還算滿意,這次恐怕是中國沖出亞洲最好的機會了,少了韓國、日本這兩個對手,而且請來了米盧,中國要是還不出線,恐怕中國隊真得要全體槍斃了。”一個帥小夥搶先感慨道。
“是啊,十比一的比分,多少還算滿意吧,八年聯賽,怎麽說也比人家業餘球員要強點吧。聽豬鞋的那幫豬頭說,還要把那些海外球員給召回來,有沒搞錯啊,對付這些業餘球隊,還要海外兵團?媽的,我看沒把别人吓倒,卻把自己給吓出病來了。”另一個同伴顯然對足協很不滿意。
“這個時候,别和我提足協,要不我跟你翻臉。誰不知道他們向來隻管成績,不管别人死活。你看這次,都破斧沉舟到什麽地步了?以前請洋帥放着四十萬美元的維納布爾斯不要,結果後來還是得花一百萬美元請來米盧。這就叫賤!已經賤到家了!”(這是我們以前的一個讨論焦點,所以寫了出來。)這個小夥子還真是可愛,我沒想到中國足協在年輕一代中如此不受歡迎。
“咱們别談這些喪氣的,談點開心的吧,聽說普利茅斯又赢球了,唉,普利茅斯實在是牛啊!短短兩個賽季,就取得了如此輝煌的成就。下賽季,說不定央視還要轉播英甲的比賽呢。”那帥小夥轉移了話題,或許沒有必要因爲足協而使他們的心情搞砸吧。
“嗯,相對中國足球來說,我還是更願意看普利茅斯,瞧人家還是一支英乙球隊,卻在英格蘭闖出了一片自己的空間。我真得很佩服藍鳥這家夥!簡直是一個超級牛人!連名字都夠牛!”看着他那副崇拜的模樣,估計要是知道藍鳥本人就坐在他旁邊,肯定會發瘋!我不禁把臉轉向了窗外,深怕被他們認出來。
“靠,我最喜歡他那種狂妄的态度,簡直帥到家了!媽的,隻是亞足聯這幫人特他媽的可惡,放着這樣的優秀教練不選,硬是選擇了一些我們連認都不認識的垃圾。這間接說明了中國足球在亞洲的地位,基本上與垃圾等同!”小夥子性格倒蠻獨特的嘛,我很詫異他們的談論。亞洲足球,中國足球,讓我難以理解。
“噢,小夥子們,我可以問一下你們嗎?因爲我剛從國外回來,雖然在國外也看到過一些報道,但我對中國足球并不了解,你們能和我說說中國足球的一些情況嗎?”最終我還是轉過了臉問他們,帶着一些怕被他們認出的擔憂。
他們隻是愣了一會兒,很快就七嘴八舌得争相和我說起國内足球一些亂七八糟的情況,在我看來,他們更多的是在向我述說他們的一些不滿,黑哨、假球、賭球......唯一讓我慶幸的是沒有人認出我。
與年輕人的交談是快樂的,這也讓我感覺到自己年輕了幾歲。相對來說,他們又是幸福的,至少他們還可以有心思談論着足球,在我這個年齡時,我還在爲自己的生計發愁。十年就如一個時代,時代的變遷實在太快了。
這趟列車由于是開往南方,所以車上有不少南下的外國人。我的樣子在中國人眼中并沒引起注意,但在外國人,尤其是英國人眼中,我的樣子恐怕早已刻入他們腦海裏。很湊巧的是,我的旁邊就有那麽一位剛到中國的英國人,隻是他是蘇格蘭人罷了,因此他對我也很不确定。
“打擾了,請問你是普利茅斯的主教練藍先生嗎?”最後他忍不住,跑過來問我,當然用的是英語。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我剛從阿根廷回到中國,雖然我也知道藍鳥先生,但我不是他!”我很佩服他的眼光,但我知道我必須否認,否則我恐怕會寸步難行。
“噢,你長得很像他,雖然我沒有親眼見過他,但真的很像,我可以向上帝保證!”看來他相信了我的解釋。
“呵呵,世界上有六十億人口,長得相像的人一定不少。可惜我不是他,要不然,我一定不用坐這火車。”我的玩笑,讓我們都開口大笑了起來。
當然,這也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因爲笑聲,更因爲一個中國人和一個外國人一起大笑。我很久沒這樣放開大笑了,很舒服,也許我該多些這樣的笑聲!
火車的上十幾個小時是令我愉快的,至少讓我知道了很多很多。
踏足地區城市,幾乎已經讓我認不出來,以前對她的印象早已被一幢幢高樓沖破,要不是站口寫着的名字,我幾乎以爲是下錯了地方。十年,讓我不得不再次感慨!
近鄉情怯,我沒有選擇在城裏呆上一天,而是坐車直接回小鎮。看着路邊的大樹不停得向後飛去,隻知道我的心越跳越快。近了,老家近了,我準備好了嗎?當我走下車的那一刻,我呆立在車旁,我回來了,十年了,我真的回來了。
小鎮變化是翻天覆地的,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小鎮地處江南重要地帶,旁鄰衆多全國最大的XX市場,已然成了金三角的中心。
已經不能再稱小鎮了,應該說是一個小城,整齊的小洋房,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車流,已經沒有了當初的那份甯靜和平緩,城市的特征顯露無疑。
走在這即像城市又像小鎮的獨特大街上,心裏萬分感慨,隻是無法述說。這還是我當年心裏的那座小鎮嗎?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與記憶中的小鎮對比,不停得在這座小鎮徘徊着,我在尋找着當年的那份熟悉,可是一切都無影無蹤了。
我不能問任何人,因爲十年前的那件事,我家在全鎮幾乎無人不曉。我怕有人會因此而認出我。我默默得走着大街小巷,尋找着那個曾經屬于我的家。十年,也許太久了,久得足以改變一切。我找不到那條回家的路,更找不到那個曾經的家。
整整一天,我就這樣逛着小鎮,就在我準備放棄今天的尋找時,街道的拐角,我看到了一座老舊的房子,讓我覺得很熟悉,很熟悉,熟悉得有股親切感,是我的家!
我挪着沉重的腳步,走向那座房子,是如此得艱難!一步,兩步......直到我來到了這房子的門口,可是門口的幾個字讓我如被天雷劈中一般,一切情感都在看到那幾個字的瞬間崩潰了。
“XX成衣店”,這是我以前的家嗎?一切都沒有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安排旅館住下的。隻是在服務員的驚異眼光中,完成了這些。我是用護照來登記的,所以在這小鎮,我的身份讓服務員難以确定。在派出所的民警們幫忙下,才完成登記。
這一夜,我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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