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德拱手謝道:“多謝少陽兄。”又歎道:“詩賦隻是末技,吾不會介懷的。”陳東聽他話語間有些不甘之意,而詩賦乃是末技的言論已近乎新黨,萬萬不可張揚,便道:“适才喝得不痛快,天色尚早,你我且去痛飲一番如何?”
趙行德無法,便随他來到一處雕梁畫棟之所,樓上遊廊上燈火通明,數十濃妝豔抹的女子,有的朝着樓下大飛媚眼,有的掩胸做嬌蹙不勝之狀,有的看見陳東便嬌笑着招呼道:“姐夫來啦。”陳東也不以爲忤,拱手向她們打過招呼,登堂入室,他熟門熟路,幾乎趕着龜奴來到一間高雅的臨窗閣樓,叫了酒菜,又掏出一張名帖,連同打賞交給那龜奴,笑道:“今日公子在此宴客,閑雜人等屏退,隻請師師過來。”
想是陳東的打賞超過了常例,那龜奴歡天喜地的去了,陳東便自己斟了酒,和趙行德一杯一杯的喝了起來,酒過三巡,方才長歎一聲,道:“吾雖不擅詞賦,眼光還是有的,元直所作詩賦當真驚才絕豔,隻是,過猶不及,鋒芒太露了一些。”
趙行德聽他話中有話,神色微變,伸手将陳東面前酒杯斟滿,請教道:“陳兄此言何解?”
陳東歎了口氣,道:“今日不巧,撞着趙丞相的公子要揚名,元直的詩賦做得又太好,恩師若不是狠狠惡評于你,豈不是讓丞相公子與你做了陪襯?眼下吾輩清流被奸相蔡京壓制的厲害,正欲與趙丞相聯手和蔡京相抗,所以”他忍住了口沒說,歎了口氣,又喝掉一杯酒。
趙行德原本心中就有疑惑,至此恍然大悟,将酒喝掉,悶聲道:“邵禦史,乃舉國士人仰望的清流領袖,真是秉持公心啊。”
陳東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喉頭滾動數下,低聲道:“君子之道,隻願直中取,不願曲中求。何其難也?舟山先生一生爲民請命,最後還是落得流放瓊州的下場。朝堂之上,已是朋黨林立,吾輩清流若有心做事,濟世安民,便隻能接受這個時勢。必要的時候,也隻能舍己從人了。”
趙行德酒量淺薄,此時心緒也不甚佳,喝了幾杯酒下肚,不免頭昏腦漲,當即反駁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己身不正,何以正世人,見微而知著,要匡扶天下,就憑他麽?”他心中憤憤不平,但頭腦中尚且有一絲清明在,總算咬住舌頭沒有說出邵武的名字。
陳東面有慚色,沉默片刻後,忽然問道:“舟山先生之言,‘天下爲主,君爲客’,元直信是不信?”
趙行德啞然失笑,順口道:“吾自然相信。”
陳東點了點頭,這時代講求“道不同不相爲謀”,若趙行德不信,那往下的話也不用說了。
他轉動酒杯,沉吟着說道:“本朝推崇三代之治,舜之子商均無道,天下皆棄商均而奉夏禹,商湯無道,諸侯離叛而歸周,其後,成王無道,周公廢之,厲王無道,國人逐之。”
趙行德眼神一閃,要知陳東拜在邵武門下,這些話可都是邵武的儒術主張不符的。他擡頭望着陳東,問道:“若少陽仰慕黃先生,爲何又投入邵禦史門下?”希望聽到他的解釋。
陳東微微一笑,緩緩道:“舟山先生學說雖好,卻不爲朝堂士大夫所容。與其郁郁老死林泉,莫不如化直爲曲。恩師是士林領袖,吾輩若要展露頭角,若非投入蔡京奸黨,便需投身清流,吾所以拜在恩師門下,正欲積累人望留待将來,總有吾輩匡扶社稷的時候。”
趙行德沒想到陳東竟然有此打算,愕然,半晌才歎道:“子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他這話的意思乃是,若是陳東師從邵武,今後就隻能在權謀這條路上越走越遠,而不能堅持心中原本信奉的道德和主張。
陳東看了他一眼,喝了杯酒,還未說話,房門卻被推了開來,一個淡施鉛粉,懷抱着琵琶的歌姬緩緩走了進來,人還未坐下,便白了陳東一眼,嬌嗔道:“許久不來,可是忘了師師了?”
陳東微覺尴尬,道:“吾這不是來了麽?”又道:“這是吾的好友趙元直,乃是真正的才子。”笑道:“元直乃是老實人,你就不要欺負他了。”話雖如此,同時卻頗爲憐愛地注視着面前的歌姬,那歌姬白了一眼,嗔道:“就許你欺負我麽?”眼看他二人在此打情罵俏,也不知是真情假意。
那歌姬擡頭望了趙行德一眼,方才深深一禮施了下去,趙行德知道她和陳東的關系非比一般,忙側身讓過,那歌姬見他守禮,而避讓得有些慌張,那歌姬不由得露齒一笑,頓時如鮮花初綻,萬種風情都顯露出來,軟語柔聲道:“奴家閨名師師,姥姥姓李。”
其時汴梁的娼樓上萬,歌姬分别叫“師師”或者“盼盼”、“安安”的,沒有一千也有五百,趙行德心中暗道不知這個李師師是否就是曆史上那個,不過看她的豔麗容色,就算不是,也差不到哪裏去。
陳東道:“師師的身世頗爲可憐,她娘家本姓王,4歲時父母雙亡,便被李姥姥收養至今。”又道:“想是前世緣分,吾與師師一見投緣,如今已約定了終身之事,隻是李姥姥索要贖身錢帛甚多,隻好從長計議。”他一邊說,旁邊李師師的臉色也黯然下來。此時士子與娼妓私通乃是朝廷所禁,他向趙行德和盤托出,一是示以推心置腹,二是不欲趙行德看輕。
李師師聽陳東如此介紹,便知趙行德乃是陳東真正看重的朋友,便再次過來施禮,而趙行德也回禮。三人落座後,氣氛便和剛才不同,多了個善解人意的美人兒在座,兩位士子的心懷也都暢快了許多,推杯換盞也更頻繁。
酒酣耳熱之後,陳東提及趙行德作了幾首好詞,李師師便按照詞牌一一彈唱,琵琶聲脆,喉音婉轉,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屋檐滴水叮咚,隐隐有節拍之聲,與歌聲相合,宛若天成。趙行德陳東二人清歌送酒,俱都酩酊大醉,相攜踉跄回到齋舍。
一路上被雨水所激,回到齋舍時兩人的酒意也醒了大半,陳東意猶未盡,慷慨激昂道:“若朝堂衮衮諸公屍位素餐,外不能禦胡虜,内不能安黎民,是以天下興亡,正吾輩士子之責。我中國文化悠遠,山河富饒,生民數倍與四夷,隻要君上奮起,朝政清明,民氣勃發,中國必興!大宋必興!”趙行德不忍掃了他的興緻,随聲附和,二人在齋舍庭院中暢談到深夜,方才各自就寝。
次日天明,趙行德在頭痛欲裂中醒來,不禁既深感荒唐,又深感慶幸,還有些羨慕陳東,李師師這名傳千古的絕色,怎麽就從了他了呢?“冤孽啊,冤孽。”
今天是太學常例的假日,趙行德卻匆匆洗漱,外面天色已經發白,顧不得晨練和早飯,便匆匆趕往一位父執輩的尊長那裏去聽課,這個機會,他可是期待很久了。
聽課的地方是太學學正李格非的府邸,而授課人則是位列的蘇門四學士之一,校書郎晁補之。
這蘇門與趙行德前世所知已經完全不同,在百多年,蜀地舉義,将宋軍逐出後,奉蜀王後裔孟舜爲王,并完全倒向占據關中的夏朝,但國祚的興廢完全沒有掩蓋如三蘇的才華,反而因爲夏朝相對清明的統治傳統而更加光芒四射。
蘇洵以儒學爲宗,兼容佛道,又吸收諸子百家之論,開創蘇學流派。老蘇之後,蘇轼、蘇澈兄弟繼續将蘇學發揚光大,尤其是蘇轼的文辭和學問堪稱雙絕,他先後擔任蜀國丞相,學士府大學士,廣爲提攜後進,桃李遍及蜀地、關中、西域和河中。
因爲在内容上廣納百川,蘇學被大宋的儒門斥之爲雜學,但就是大宋境内的士子,也頗有仰慕蘇轼而負笈求學于蘇門的,晁補之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晁補之的蘇門四學士之稱并非溢美,他确确實實是獲得了夏國學士府地位尊崇的學士名銜,才返國報效朝廷的。
在蘇門求學期間,他遊曆了夏國大多數的地方,對夏國的風俗和制度了解極深,隻可惜因爲所學儒術與當權的新學不符,回宋朝爲官之後,一直擔任着閑職。但趙行德卻迫切的想從晁補之那裏了解,這世界和他所知的曆史最大的變數——夏國,所有的情況。親!如果你覺得本站不錯,還請記住本站幫忙宣傳下哦!本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