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疲倦不堪的團練兵依靠着大車坐在地上,尚忠信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被遼兵圍困之地乃是一片平原,掘地三尺都無水源。
這一天,靈州團練付出了比契丹人多好幾倍的傷亡,尚忠信麾下的軍士大都帶了傷,在下午的戰鬥中,幾次千鈞一發之際,全仗着軍士拼死将突進車陣的遼兵驅趕出去。“若是步軍,契丹人焉能如嚣張。”尚忠信歎了口氣,步軍有強悍的陌刀手,有重甲長矛手,神臂弩、連弩、抛石機、火油彈,都能一口崩掉契丹幾顆犬牙。
遠處,夜色中,契丹人鋪天蓋地晃動地火把,仿佛和天上的星空連爲一體。爲了不使漢軍休息,遼兵不停地鼓噪擊鼓。耶律斜轸也長歎了一口氣,原以爲一擊即潰的漢民車陣,居然圍攻整日都沒有打破,他眼望着南方,原本觸手可及的靈州,似乎也變得遙遠了。
隐隐約約,漢軍營壘中傳來歌聲,那是軍士在鼓舞團練兵的士氣。夏州團練的冬訓,并不特别注重騎術、搏鬥、射箭等戰鬥技巧的訓練,而強調軍令、紀律和士氣,軍歌作爲士氣養成的一部分,是正規的考核項目。
“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射殺山中白額虎,肯數鄴下黃須兒。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漢兵奮迅如霹靂,虜騎崩騰畏蒺藜。”劉迪懷抱着長矛,側身靠在車轅打盹,眼睛熬得紅紅的,晚上契丹騎兵偷襲了幾次,都被當值的軍士領着團練堵了回去,他困到了極處,漸漸合眼睡去。
第二天剛拂曉,契丹人再次燒起了黃黑色的濃煙,仿佛不知疲倦的戰馬又踏出起漫天的風塵,煙塵中不時有數百人的騎兵沖出,騎射連發。劉迪疲憊地挺着長矛,身旁的夥伴已經倒下了三成,能活着就很幸運。大量的團練兵睡眠不足而有些浮腫的眼睛裏,有越來越多的畏懼,甚至絕望。
尚忠信咽了一口唾沫,四處幾乎聲嘶力竭地高聲喝道:“妻兒父母就在你們身後,都要給我挺住,靈州大軍會來救援我們的!”這樣的激勵在昨天還有些作用,在經曆了大量的傷亡和連續戰鬥之後,團練兵們的士氣已經低落到了極點。北院樞密使耶律斜轸聽到前面試探攻擊的先鋒回禀的情況後,臉上露出一絲獰笑。
契丹萬匹戰馬來回奔馳,雷鳴般聲音傳于數裏之外。虎翼軍指揮使李朗臉上露出凝重的神情,他看了看麾下三千餘軍士,人馬皆籠罩在重甲之中,虎翼軍的具裝甲騎大都是由身家不菲的軍士們格外改制過的,因此從盔甲外飾的花紋和錦袍上可以輕易地分辨出各自的身份。
接到近四萬百姓被契丹人圍困在靈州北面的消息後,李朗立刻便做了決定,絕不能舍棄這些夏國子民。不管是對開墾邊地還是收複草原部落,夏國軍士對蔭戶的保護承諾都絕不是空談。
骠騎軍指揮使辛古帶着一千騎先行趕到靈州,李朗便将靈州防務交托給他,親自率虎翼軍出援。虎翼軍與靈州團練将就地堅守待援。待後繼騎軍援兵到達靈州,趁契丹騎兵圍攻車陣疲敝之際,辛将軍可以一舉将其擊破。
面對着的麾下将士,李朗深深地吸了一口幹冷的空氣,讓紛紛開始鼓噪的軍士安靜下來,一揮馬槊指着北方,沉聲道:“戰場,就在前面,”他提高了音量,大聲道,“是光榮的戰死,還是幸運的活下來,半憑本事,半聽天命,身爲指揮使,我知道,在你們中間,沒有一個擺設,更沒有一個懦夫。”他這話引起麾下軍士一陣哄笑,并非通過軍士考核而晉身的貴胄子弟開始互相打趣,李朗微笑着點點頭,挺起馬槊,沉聲喝道:“天佑吾夏!”放下頭盔上的面罩,撥轉馬頭,調整了一下姿勢,百騎牙兵的簇擁着他,列成了一個引導全軍的鋒矢陣。
“天佑吾夏!”衆軍士一起大聲呼喊軍号,放下鐵面。“爲了康居。”校尉康恪阗在默道,也握緊了手中的彎刀,“爲了于阗。”“爲了高昌。”“爲了疏勒!”三千餘騎各自懷揣着不同的心事,擺成一個三列的沖刺陣型,“爲了大夏!”吳元慶高聲喝道,一手擎着肋生雙翅的斑斓猛虎大旗,一手策動戰馬,緊随在李朗身後。
耶律斜轸忽然聽到一陣不同于己方的整齊蹄音,與此同時,斥候來報,是靈州方向出來的數千重騎兵出城救援百姓。“讓開道路,讓他們進去!”他沉聲令道,遼國也有鐵林軍,但此番長途奔襲,他所選取的都是輕騎,在這四面平坦之地,平夏鐵鹞子沖刺起來,到還真難當其鋒,不過,重騎兵的弱點耶律斜轸也深知,他們既然要來送死,就不妨笑納。
虎翼軍是夏軍中戰馬最爲高大,铠甲最爲精良的騎兵,三千餘具裝甲騎列隊沖刺,就是一股勢不可當的鐵騎洪流,契丹遊騎紛紛避到兩旁,有的一邊躲避,一邊射箭,然而,大部分射向虎翼軍的箭矢都不能穿透铠甲,隻彈落在地。
劉迪幾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這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的鐵騎朝着車陣沖擊而來,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上,這時候,身後的軍士欣喜若狂地高喊道:“是虎翼軍!靈州救兵來啦!”“不可放箭!”“大家閃開!”之類的話他都聽不見了,隻看見一線黑色的鐵甲騎兵,如怒濤拍岸一般,朝着車陣撞來,快要到達之時,忽然兩邊一分,圍繞着車陣傳起圈子,那些尚且流連在漢軍車陣附近的少數契丹遊騎,不是被馬槊挑落,便是被撞下馬去,踏爲肉泥,等到麾下鐵騎的速度減緩下來,清除了周圍的契丹遊騎,尚忠信也爲虎翼軍打開了一道營壘的入口,李朗方才低喝一聲,率領并未有多少折損的虎翼軍軍士進入營壘,當他掀開面罩,周圍有爆發出來一陣歡呼!
“是小李将軍!”這句是驚喜的語氣,見多識廣的軍士立刻把靈州援軍到達的喜訊傳達給了蔭戶們,百姓們雖然并不認識李朗,但在說書先生“張将軍出使定河中,李校尉風流奪美人”一類的話本裏面早就知道這個人乃是陛下愛将,文武雙全,有膽有識,乃是薛丁山一般的人物。“是虎翼軍!”這句是失望的語氣,虎翼軍平時不大被諸軍看得起,它的名号和特色,在極端尚武的靈州也是爲大家所津津樂道的話題,靈州蔭戶一般的看法,在戈壁裏,五百骠騎軍就能把五千虎翼軍拖垮。
虎翼軍帶來了一千架連弩和弩箭,尚忠信臉上堆着笑意,一邊道謝,一邊懷疑地看着那些傳說中的少爺兵,關鍵時刻,這幫人不會撥馬就走吧。但李朗接下來命令打消了他的懷疑,虎翼軍的軍士都披挂重甲,持了步戰用的長刀大斧之類,以百人隊爲單位,分布于車陣四周,當做重步兵來使用,這些骨幹的加入,既鞏固了外圍陣線,又使那些畏懼忐忑的團練兵沉下心來。
“敵衆我寡,當前的要務,是要鞏固住車陣防線。不過,到了契丹人攻殺甚急的時候,我軍還是要策馬沖出去和敵騎厮殺。”李朗面色凝重地對辛古交代道,他的官階高于尚忠信,又是陳德委任的靈州留守,因此自然而然的接過了戰場指揮權。
見重騎兵進入了營壘,北院先鋒統兵官胡裏室大聲下令,三千騎直沖着适才漢軍營壘放入本方騎兵之處沖殺過去,遼人騎射~精湛,人馬未到,又準又勁的叢叢箭羽先到,如同夏天的蚊蠅一般追着人咬,團練兵們舉起木盾、鐵鍋、鍋蓋、塗濕泥的粘毯一類亂七八糟的東西抵擋,引得遠處的契丹兵一陣讪笑。
虎翼軍的軍士大多使用的是下尖上圓的騎盾,剛好能将大半身形掩住,少量流矢很難貫穿冷鍛鐵甲,吳元慶小心地從盾牌上緣瞭望出去,估算着遼兵的距離,他還不知道這批團練兵能不能在敵騎沖陣面前保持住不崩潰。“挺槍!”後面的骠騎軍軍士一聲令下。
團練兵沒有令吳元慶失望,迎着前方還在不斷飛來的箭矢,直起了身形,雖然瞬間便有幾人中箭,但其他人絲毫未動。骠騎軍的軍士眼神很毒,遼騎并非佯攻,而是沖着車陣直撞而來,同從前無數次攻打一樣,前面的擾亂漢兵的陣腳,後面的趁機滲入長矛手當中,揮舞馬刀,帶起一片片鮮血四濺,契丹胡刀的形制最适合騎兵坐在馬上向下揮動,專門砍殺步卒的肩部和脖子。團練兵笨拙的用長矛反擊着契丹精騎,他們的犧牲抵消了騎兵的速度和沖力。
“殺!”吳元慶暴喝一聲,從盾牌後面躍出,雙手持握着重斧,第一揮動便卸下一條戰馬的前腿,順手向上撩起又劃開旁邊另一匹戰馬的肚子,在他身旁,那馬匹被他開膛破肚,五髒六腑帶着血流的滿地都是,軟軟地倒在地上,手忙腳亂的契丹騎兵一下便被兩三柄長矛刺中。在吳元慶身旁,渾身披挂重甲的安重孝、石昌、曹懷德與他一樣,勢如瘋虎一般地揮動着兵刃,契丹騎兵坐在馬上,失了速度,單憑臂力和彎刀很難傷到這些重甲軍士。
對于雙方來說,這兩軍相接的短短數十息,和一個時辰樣漫長,終于,在李朗及時調上來的連弩隊的反擊下,遼人付出了比之前多出幾倍的傷亡,後面的契丹騎兵終于潮水般撤退下去。拼盡全力的吳元慶靠着車廂大聲喘息,他感覺口中有異物,吐了出來,原來是一塊肉。汗水浸透了貼身的綢甲,吳元慶左右看看,安重孝、石昌、曹懷德都還活着,大家眼中有些欣慰,甚至有些笑意。周圍的團練兵面帶畏懼地看着這批幾乎刀槍不入的殺神,但再看遼人騎兵時,卻是笃定了許多。
三千餘重甲軍士帶動起團練兵士氣振作,再加上李朗和尚忠信時不時輪番帶領百餘騎出陣反擊,使遼兵對這夏國車陣的攻擊變得艱難了許多,原本僅僅是打草谷一般的戰鬥,現在竟然要全力應付。契丹北院精銳頗耐苦戰,此時也有些倦怠和怨言,耶律斜轸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對戰局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