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奇冤


前線損兵折将的消息幾乎要将樞密院完全淹沒,樞密院上下官員胥吏忙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将戰況上秉宮中,還要安排邊境各州縣收容潰兵,執行官家要諸将“分屯“邊境關隘抵禦遼軍的最新指令,與此同時,還要應付來自文官系統鋪天蓋地的彈章。兵敗的消息,使被排除在北伐決策之外的中書省積蓄許久的不滿,一下爆發出來。

前任丞相趙普、現任丞相李昉都上表要求消兵餌戰,官家趙炅卻是有苦自知,他選擇了如何發起戰争,但大敗之下,如何結束戰争,卻要看遼人的選擇。

前線潰兵的編制近乎混亂,曹彬、田重進、李繼隆諸将在軍中威信掃地,很難保證在契丹人再度入寇時能做有效堅決的抗擊。于是,趙炅權衡利弊,終于決定起用早已賦閑的宿将。岐溝關戰後一月,曹彬入京待罪,左衛*軍張永德出鎮滄州,右骁衛*軍劉延讓出鎮雄州,令其“擊契丹以自效”。

“殿下,機會來了。”第一時間得知消息,王侁不動聲色地在樞密院厮混了整天,回到府中,才匆匆潛往趙德昭府邸将這消息告訴他。

連年累月的與道士和尚交往的趙德昭一愣,片刻後才意識到王侁的意思,他頗爲激動地站起身來,沉聲道:“撥亂反正,全仗先生之力也!”興奮之下,連腳下的木屐齒都折斷了兩個。

岐溝關大敗後,遼軍的攻勢一直沒有停止,六月,名将耶律斜轸奇兵長途奔襲,一舉奪取距離雁門關要道較近的寰州,造成新收複的雲、應、朔三州與雁門關之間的通道置于遼軍威脅之下,七月,趙炅終于痛下決心,放棄剛剛奪取的雲應朔寰四州,令潘美、楊業出雁門關,護送四州新附軍民歸于關内。然而,最壞的消息終于傳來。

“楊業兵敗被俘,降于遼人。”主帥潘美、監軍劉文裕、侯莫陳利用三人聯名請罪的奏折證實了這個消息,趙炅旋即下令将楊業的家眷全部下獄待罪,就連在北伐之戰中負了箭傷的楊延昭也不例外,隻待楊業降遼的消息确實,就滿門抄斬。

丞相李昉卻在爲另外的事情苦惱,近日編修的史書進呈官家,因爲涉及岐溝關之敗,已被兩次退回。修史乃是國之大事,若不能秉筆直書,天下士人悠悠之口難填,李昉正不知如何是好,翰林學士王侁登門拜訪,陪坐待客之時,李昉也沒有絲毫笑容,反而一直愁眉不展。

“丞相大人何須苦惱,有道是,解鈴還須系鈴人,”王侁呷了一口龍鳳茶湯,含笑道,“官家雖未明言,但對北征諸将的處置,在大臣奏折上種種批示,不都是解題的關竅嗎?”

“秘權的意思是?”李昉恍然大悟,近來趙炅對北征諸将處置頗有些奇怪,先行抵達涿州,等待許久的東路軍衆将反而受到重懲。兵敗受責,雖然是理所當然,但當真計較起過功過,繞道山後諸州,行軍失期,未能及時趕到涿州與曹彬會攻幽州,潘美、田重進所部的責任似乎更大,卻被官家輕易放過了。此外,官家在趙普等人的奏折上朱批解釋,北征策略毫無問題,問題在于東路諸将不依成算,進軍過速,以緻三路大軍難以呼應所緻。

“三路進兵之策,乃是官家親自拟定,”王侁似笑非笑地緩緩道,“若是罪責繞道山後諸州的潘美、田重進等将,百年千年之後,有心人勘測山後地形,遼兵布置,捏造依據,胡言亂語,甚至辯稱曹彬就算再在涿州等上幾個月,也等不到另外兩路前來會師,悠悠衆口,置天子聖名于何地?”

官場上最忌講話點透,像王侁這般直白,要麽是他精神失常,和丞相李昉掏心窩子的說話,要麽是受了聖上的囑托,前來暗示的,李昉心下揣測,國史修改數次都未能迎合上意,想必是惹惱了官家,這才令王侁專程前來點醒。

李昉恍然大悟,歎道:“果是如此,老夫愚鈍了。”向王侁道謝,二人拉拉雜雜說了好些不相幹的話,王侁這才作别。

數日後進呈官家的史書寫作,東路主力諸将争功,妒忌西路和中路攻城略地,不顧官家成算,擅自進軍,又沒了糧草,倉促退軍,以緻失敗,趙炅這才命史官将這段記載正式寫入國史。

楊業在遼軍大營中絕食數日,他的身體極度虛弱之下,含恨而死。

“見慣戰場上力戰不降,如今見到楊業絕食而死,才知道南人所說舍生取義,不是虛言。”耶律斜轸頗爲惋惜地歎道,“聽說宋國傳說他已經降了,已經将他家小都下獄,我本來還想放出消息,等宋國皇帝斬了他妻兒,再勸說他投降呢。”他知道蘇武與李陵的故事。

韓德讓眼神複雜,有人心懷忠心,即使全家被錯殺,亦不願屈身從賊,他許久沒有感到過慚愧了。耶律休哥卻沉聲道:“既然他是個英雄,就應當有個英雄的死法,把他首級砍下來,到邊境宋人各處關隘要塞前面去誇功吧。不要讓他死了也背着叛逆的名聲。”韓德讓點點頭。

遼人将楊業的首級裝在木籠中,在雁門關、雄州等地傳遞炫耀,楊無敵殁于陣中,令河東一帶宋軍士氣大挫。此外,楊業遭受不白之冤,夫人折氏不斷上書辯冤,折家也暗暗相助,将辯冤疏甚至遞到了三皇子趙德昌那裏。

“父皇,遼人已将楊業傳首邊關,他乃是被俘絕食而死,是堪比南唐劉仁贍的忠臣啊。”趙德昌不比他兄長趙元佐那般膽大,跟他父皇說話總是一副戰戰兢兢地模樣,但他心地仁厚,趙炅正是看重這點,才有意在百年之後,将帝位傳給他,讓他做個守成之君。

趙炅冷冷地看着這個老實兒子據理力争,契丹人将楊業傳首,若再強行将降敵的罪名加諸他的身上,河東降卒,楊家、折家那邊也不能安撫,眼下朝中諸将不堪用,黑龍附身的楊業既然已經除去,他的兒子楊延昭也一員能戰之将,就留給兒子吧。

“楊家久在邊關,父子握兵,死士爲用,這次楊業兵敗身亡,元氣大傷,”趙炅緩緩道,他也不知道兒子到底懂得多少帝王心術,隻能盡量跟他說清楚西北将門之間的形勢,“所謂使功莫如使過,朕重用楊業降将,一則牽制西北握兵的宿将,潘美雖然是外戚,也不得不防,二則楊業在所受榮寵越深,禁軍諸将對他妒忌也越大,河東折楊将門與駐屯代北的禁軍衆将得以互相牽制,朝廷方可高枕無憂。這些,你可都明白麽?”

趙德昌不知父皇爲何細細說起這些平常從不會與兒子們讨論的軍國大事,隻得低頭唯唯道:“兒臣明白。”

趙炅歎了一口氣,點頭道:“你明白就好,楊業的幾個兒子都是将才,楊延昭更是智勇兼備,我便留給你用好了。你隻需像我對待楊業一樣對待楊延昭即可。”趙德昌唯唯稱是。

“他奶奶的,拼死拼活的打仗,戰則先鋒,退則斷後,居然受懲也是最重!”被罷黜的彰化軍節度使米信頗爲氣憤地在自家府邸後面射箭,他膂力頗大,箭箭都透靶而過。

“将軍,“家将秦千裏低聲秉道,”“有客來訪,是張老點檢的人,自稱和将軍是殿前司舊識。”

米信遲疑着放下弓箭,朝遊廊那邊望去,一名身穿灰色布衣的漢子等在校場邊上,張永德在禁軍中威望素著,雖然不點兵已近十年,這裏才剛剛被官家點将出鎮滄州,但老上司的面子,米信還是不能不給的。

代州牢城大獄之中,楊業滿門皆被拘禁在内,幸得楊業父子數十年捍衛北邊,救活邊地番漢百姓無數,這看守監獄的獄卒也多對楊家心懷敬慕,外面又有楊家其它旁支和姻親折家打好招呼,折老太君與楊延昭等都未受多少折辱,隻是可憐楊延昭箭創尚未愈合,便給鎖在這終年不見天日的陰濕之地,已經昏迷了兩日,戍卒連忙從代州城内請來名醫診治,昨天方才醒轉。今日是代州的肖神醫再來爲楊延昭診脈的日子。

“多謝先生救命之恩。”楊延昭沙啞着說道,将手伸給那郎中,郎中爲他把過脈,笑道:“楊将軍吉人自有天相,這麽深的箭創,前段時間又染了暑濕,居然生生挺過來了。”

楊延昭聽他聲音铿锵,與前遭的肖神醫不同,眉頭一擰,将脈門收了回來,沉聲道:“尊駕是誰?何故來訪?”

那人不動聲色,看了旁邊的獄卒一樣,獄卒會意退出牢門,這尊神來頭不凡,有的事情,知道的越少,就越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那獄卒幹脆離開楊延昭的牢房更遠一點,抱着雙臂坐在地上,豎着耳朵,也隻聽得見大獄裏不知何處的呻吟慘叫,以及叮叮咚咚地滴水聲。

“吾爲什麽來到這裏,并不重要,”他人悠悠歎道,“重要的是,楊将軍會什麽會在這裏。”

楊延昭心頭一驚,靜靜地聽他講述,潘美、劉文裕、侯莫陳利用三人,爲何會合謀陷楊業于死地,官家爲何不辯黑白,真相不明時便将楊家滿門下獄,直欲斬草除根。聽到後來,楊延昭幾乎目眦盡裂,鐵打的身軀也是一晃,壓抑住聲線悲呼道:“父親,你死的冤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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