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回到府邸之内,軍情司主事勾落安已在花廳候見。經過一年多的曆練,勾落安更顯得沉穩,見禮過後,便開始禀報遼宋朝廷的情況。
“趙炅向來對武将多加提防,越來越将他們作爲鷹犬使用,而不願與之商讨國家大事。李昉、宋琪等文臣雖然深得趙炅信任,卻反對北伐幽燕,甚至有與遼國和親之議,卸任的老丞相,侍中趙普也是反對輕易出兵伐遼的。”
“盧多遜倒台後,趙普的勢力也被削弱。趙炅似乎不願讓朝中在出現這樣的權臣,自從盧多遜被罷官後,新近得寵的大臣衆多,有宰相李昉、刑部尚書宋琪、文思使薛繼昭、軍器使劉文裕、崇義副使侯莫陳利用。”
“根據打探到的朝中情形,趙炅最爲屬意的朝臣乃是江南西路轉運副使張齊賢,此人善言兵,亦善民政,自律甚嚴,趙炅将他放到江南曆練,很可能是爲啓用他做丞相積累資曆。趙炅不滿文臣主和,凡是涉及北伐和幽燕之事都繞開中書省,直接和樞密院商議。隻有這張齊賢,既是正統進士出身,又好言兵,一直都主張收複幽燕。”
“眼下文臣大都爲趙炅屢屢要擅開邊釁而憂慮,但亦無可奈何,武将逐漸被排擠出朝堂之外,地位日益低下,也有不滿意之意,太祖長子,武功郡公德昭,深孚衆望,有心撥亂反正。”勾落安接過陳德遞上來地柑橘,道了謝,接着道:“王侁讓屬下向陛下傳話,武功郡公一旦即位,宋與夏願約爲兄弟之國。”
陳德聽到這裏,哂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若是他當真成事,能接受我們稱臣朝貢就算不錯了。”他頓了一頓,問道,“王侁不會平白透露他和趙德昭的關系給我們,他開出了什麽條件?”
勾落安聞言笑道:“陛下明鑒,王侁道,趙炅對軍隊控制極嚴,現在汴京左右的禁軍,大都由晉王府邸出身的親信将領統帥。即便是将來北伐遭受挫折,強幹弱枝,守内虛外的格局不變。德昭想要成事,就必須營造形勢,将趙炅親信的将領和軍隊調出京師,然後将親近武功郡公的軍隊調回京師。”
“王侁大人希望我國能夠在邊境虛張聲勢,引得趙炅将禁軍精銳調往西北,屆時他再做些手腳,讓樞密院和兵部調派那些趙炅的心腹将領的部屬前去換防,然後趁北伐大敗,軍心浮動之際,擁立德昭即位。”
聽完到這裏,陳德皺着眉頭,沉聲道:“吾國爲他引火燒身,卻隻空口承諾一個兄弟之國,王侁莫不是戲耍吾等。”他奪取關中的決心已定,當然希望宋國布置在西北邊境的軍隊越少越好。
勾落安補充道:“王侁承諾,若是陛下願意助武功郡公一臂之力,約爲兄弟之國後,大宋可以每年賞賜吾國歲币五十萬貫,除了青鹽不能随意進入中原外,兩國邊境重開榷場,一切貨物都可以聽憑民間自相貿易。”
這個誠意确實很足啊,陳德心中不禁頗爲感慨,可夏國需要的遠遠超過這些,他沉吟着問道:“宋國的朝臣,包括王侁,對我們會進兵關中的企圖有所察覺嗎?”
勾落安秉道:“不光是王侁,宋國的大臣,包括趙普、張齊賢等人皆議論吾國有取關中之志,但是大都認爲吾國人口稀少,可用之兵不足十萬,能用在東面進取之兵更不過五萬,目前大宋禁軍三十餘萬,西北有曹翰坐鎮,關中内外屯兵近八萬,又有山河險固可恃,所以目前還不爲慮。”
“他們這麽想就好。”陳德點了點頭,笑道,“高粱河一戰,禁軍已受挫折,近年來趙炅加意整訓,汴梁禁軍算是恢複了元氣,朝臣們也有些信心,若是北伐幽燕再敗一陣,不知大宋對吾國是否還有這個底氣。”又問道,“遼國方面動向如何?”
勾落安道:“蕭後秉政以來,重用韓德讓總領宿衛事,漢人在遼國的地位遠勝從前,隻是蕭後同時也在重用耶律斜轸、耶律休哥等契丹貴人,更逐漸将南面不得力的契丹将領逐步撤換,實際上遼人對幽燕地帶的控制力比以往更強。”他頓了一頓,接道,“現在契丹人中間頗有不滿她推行契丹人和漢人平等相待,倡導儒學文教的政策的,民間更傳聞韓德讓是蕭後的面首。”聽勾落安禀報完了以後,陳德贊賞地點了點頭,這曆史的軌迹,并沒有因爲他的作爲,而發生大的改變,但他心中還是隐隐有種不安的感覺,具體是哪裏不妥,又難以查明。
入夜時分,遼國上京,龍眉宮内,點點燈火如豆。侍衛和宮女們絲毫不敢瞌睡,小心翼翼地候在宮室外面,隻要召喚就要立刻進去伺候。近來南院樞密使韓德讓常常留宿于蕭後的宮室,外間傳言不少,但真正伺候蕭綽與韓德讓的宮女和侍衛都謹慎地嚴守着秘密,誰也不知真實情形究竟如何。
掩得嚴嚴實實的房門之内,青銅燭台舉着三十二盞紅燭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晝,微微搖曳的燭火讓蕭綽的臉上似乎也閃着動人的光,蕭綽俏臉嫣紅潤澤,依偎在韓德讓懷裏。這般親密的情形,就算是從前蕭綽與耶律賢之間也未曾有過。自從韓德讓總領宿衛以來,二人初時尚且相守以禮,但朝夕相處下來,日益親密,終于有了夫婦之實。二人面前幾案上擺放着南面官府禀告過來大堆奏折,韓德讓正面沉似水地一一翻閱,将重要的挑揀出來,放在旁邊留給蕭綽批注。
此刻依偎在心上人的懷裏,感受着着他身的體溫和味道,蕭綽不禁有些失神,她比韓德讓年輕十一歲,從初相識那一刻,這個男人就像是一棵挺拔的桦樹,而眼下,自己終于可以靠在他堅強的樹幹下面,安心地享受他的照顧,保護。
忽然,蕭綽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德讓,我好想爲你生一個孩子。”韓德讓的目光一滞,低頭輕輕撫摩着她的柔發,沉默着沒有說話。與韓德讓共享魚水之歡後,要爲他生一個孩子的想法便像野草一樣在蕭綽心中瘋狂地生長,但是,每次冷靜下來,卻隻能任由那種無力的痛苦撕咬着自己的内心。兩人雖然在宮禁内俨然已經如同夫婦一般起居,但寡居太後生子,等若是将把柄送到對頭的手上。
“一想到要讓别的女人懷上你的骨肉,我心裏就難受得厲害。但是,你們漢人講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次日正午時分,韓德讓回到南院樞密使府中,夫人李氏柔順的替他将衣袍和铠甲脫下,韓德讓的内衫微微帶着脂粉混和着汗水的味道,李氏的眼波微微顫動,卻咬着嘴唇沒說什麽。韓德讓卻注意到今日夫人的神情不同于往日,他好奇地問道:“府中有甚麽好事情?”
“嗯?”李氏吃驚地擡起頭,臉頰變得粉紅,她的心事總是容易被韓德讓看穿,就像韓德讓總是不屑于向她隐藏什麽一樣,随即,她美眸裏透出一點被關注的興奮和幸福,低聲道:“上午婆婆讓郎中過來看過,妾身好像,有了夫君的骨肉。”她低着頭,臉上卻有種驕傲的神情,那個身居皇宮之内,掌握着大權的女人,終是不能爲夫君延續香火的,以後,就算每天晚上夫君都不在身邊,還有兒子或女兒陪伴自己,一直到老。
李氏的話語細若蚊蚋一般,韓德讓卻悚然一驚,待李氏帶着一臉對幸福的憧憬告退出去,他才取出當初陳德寫給自己的密信,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
“........聞兄長有辟陽侯之幸,可喜可賀。然則福兮禍之所伏。前漢呂後專寵,緻有戚夫人之哀。将來嫂夫人有孕,未必能爲人所容,若有萬一,夏國雖小,可以爲韓氏子孫存身之所......”
午後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棱照射進來,韓德讓的臉卻陰晴不定,躊躇許久之後,他點燃了火燭,将陳德的信拿到燭火上,看着它一點點燒成灰燼,閃爍的燭火映照在他的臉上,投射出扭曲的陰影。
夫人有了身孕的消息,已成了韓府上下最大的喜訊,韓老夫人張氏親自命後廚專門爲李氏整治韓家祖傳的安胎藥膳,晚膳的時候,親親熱熱地拉着李氏坐在自己身邊,嬌怯怯的李氏剛想站起來給婆婆盛湯夾菜,就被韓母張氏嚴厲地命她一定要老實坐下,不可亂動,免得傷了胎氣。
“德讓啊,莫看外面風光無限榮寵,若無子嗣,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啊,你是長房,兒媳婦争氣,給韓家延續香火,可憐你父親,早去了三年。”韓老夫人說得老淚縱橫,韓德讓卻似乎心不在焉地唯唯以對。反而是對李氏加倍的溫存體貼起來。妯娌門底下都道這是因爲李氏有了韓家的骨肉,這才讓老爺的心疼,說到底,孩子才是女人的依靠。
到了晚間,韓德讓也難得的告假沒有去宮中值宿,而是留在家中陪伴妻室。李氏頗有些受寵若驚地模樣,俏臉微紅地伺候他就寝。她平常皆是一個人獨睡,今夜夫君在旁躺着,反而輾轉難眠。“近來睡的都不安穩麽?”她耳畔傳來丈夫溫厚的聲音,李氏頗覺有些難爲情,世家大族講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語”,低聲道,“妾身有些心慌,夫君且先安睡吧。”“無妨,都怪我,平常沒有好生照顧與你。”韓德讓這話卻讓李氏真的心慌起來,她以爲韓德讓是責怪自己偶爾心懷怨望,“妾身真的沒有怨恨夫君,皇後,她比妾身聰慧美貌,也比妾身年輕,又與夫君早有婚約。”李氏心慌意亂的,“妾身真的沒有妒忌,”她越說越覺得說錯了話,最後竟嘤嘤地哭泣起來,“妾身隻要有夫君的骨肉,天幸是個男孩的話,就好好教養他,讓他做像夫君一樣的大英雄。”
韓德讓心中某處仿佛被觸動了一樣,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撫摸着李氏的肩頭,哄她睡去。他自己則一夜都沒有睡好,窗外夜闌人靜,無人知曉這幽燕漢人中不世出的枭雄在想些什麽。
第二日晚間,韓府傳出來消息,夫人李氏命薄,不慎跌了一跤,小産後血崩不止而身故。數月之後,在承影營和軍情司軍士的護衛下,馬車載着一位身形臃腫的婦人,抵達沙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