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行軍司和龍牙軍的軍官們讨論進兵關中的詳盡計劃,陳德在書房召見了即将前往宋遼兩國聯絡朝臣的勾落安,交給他兩封書信。一封信是交給宋國大将,知代州兼三交駐泊兵馬部署楊業,提醒他宋遼大戰在即,若是北伐失利,不可受人之激,孤軍出戰斷後,要當心小人暗算。另一封信則是交給遼國南院樞密使,總理宿衛事的權臣韓德讓,向他道喜的同時,指出蕭後有前漢呂氏之妒,若有萬一,夏國可以收留他的家眷子女。
“送給楊将軍的五百匹戰馬可備妥了?”陳德估計,有了這批好馬,就算楊業被遼軍所困,突圍而出應該也沒什麽問題。
“都是精選河中良馬,在中原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勾落安鄭重地将書信放進懷裏,自從主持軍情司以來,他才發現這個攤子有多麽大,除了要掌握從河中到幽雲的情報網絡,還要負責對國内軍中情況的搜集,正因爲如此,近期陳德有意讓軍情司專心向外發展,對國内的掌控逐步由丞相府的察奸曹來負責,便于互相制衡。
次日清晨,勾落安随浮海行的馬幫商隊,走塞外商路一直往東而行,趕在雪落以前到達雁門關,先登門拜訪了楊業部将王貴,然後又拜訪了楊業的長子,楊延昭,在這兩人的引薦下,才見到楊業,呈上了陳德寫給楊業的密函。
楊業仔細讀完信函,閉目片刻,對勾落安道:“夏王陛下的好意,楊業心領。當下兩國交兵,不便私相授受,這些戰馬還請先生速速帶走。”旁邊的王貴和楊延昭見狀都是大急,勾落安送來的河中戰馬遠勝戰場上繳獲的遼兵坐騎,怎肯白白放走。
勾落安卻不尴尬,拱手笑道:“楊将軍忠義無雙,吾王和小人都是佩服不已。不過,”他話鋒一轉,又道,“既爲敵國,戰馬是軍國利器,進入了宋境,楊将軍焉有将其縱歸資敵的道理。”“正是。”王貴和楊延昭附和道,見楊業掃視過來,二人又不敢作聲。
“這五百匹河中戰馬,就算是吾國不小心驅趕過境,被楊将軍繳獲的吧。”勾落安笑道。
離開雁門關,便進入遼國地界。陳德與韓德讓之間一直保持着聯絡,韓德讓等幽雲漢人大族的貨物,也都搭着浮海行的商隊西去。此時韓德讓已是權勢熏天,從山後諸州到南京,再到上京,浮海行的商隊一路都通行無阻。
韓德讓将陳德的信函看過一遍,虎目生寒,盯着前來送信的使者。勾落安隻覺對面的目光如刀刃一般鋒利,盡管他久厲風波,心中也不禁暗暗生寒,背上微微見汗,拱手道:“韓大人,吾王有過叮囑,這封信小人隻管送到,内容如何一字也不知曉。”
“哦?”沉默了一會兒,韓德讓方才慢慢地說道,“看來夏王很看重你啊。”他素來注重儀表容止,又身材魁梧,自從總領宿衛事以來,身上一直披挂着細密華麗的魚鱗甲,外罩着輕裘緩帶,無論是站是坐,都有股不怒自威地氣勢,接管宮分軍這幾個月以來,不管是契丹族還是奚族統領,都給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無論是校場閱軍還是朝堂奏對,别的重臣将領都不知不覺中成爲他的陪襯。
在這樣一個蓋世枭雄面前,勾落安感到莫名的壓力,但他作爲夏王密使,卻不能在敵國面前露怯,索性擡起頭來,直面韓德讓,拱手微笑着緩緩道:“韓大人過獎,吾王更看重與大人之間的交情,這才派遣在下專程前來恭喜韓大人秉政當國,并緻以通好之意。”
韓德讓統軍以來,威勢與日俱增,往常升帳聚将,底下統領們莫敢仰視,今日見這夏國使者居然還能泰然自若地與自己對面說話,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沉聲道:“那就煩勞勾先生告知夏王,他的好意,吾心領了。”他頓了一頓,忽然問道,“夏王已掩有隴右西域河中萬裏之地,然則西北邊鄙,不是英雄歇馬之所,不知可有進兵關中的雄圖?”
勾落安心頭微松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從鬼門關上轉了一圈,拱手笑道:“西北之地在吾王治理下百業興盛,恢複漢唐繁盛指日可期,正待與民休息,現在尚未有再動刀兵的意向。倒是小可從東面過來時候,聽聞大宋正厲兵秣馬,要收複燕雲。”暗示遼夏皆在大宋的威脅之下,現在大宋更有可能攻遼而不是攻夏,在這個劍拔弩張的時候,夏國自然不會引火燒身,主動去攻打關中。
韓德讓微微一笑,歎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吾國遭逢國喪,正欲休養生息,若是宋人一意來攻,也隻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了,屆時夏王舉一支義師,東向關中,可成王霸之基。”
勾落安從韓府告辭出來,不禁暗暗心驚,陳德欲乘遼宋相争之際襲取關中,乃是隻在軍情司、行軍司和龍牙軍極小的範圍内秘密推進的方案,誰知在韓德讓這等當世枭雄看來,夏國對關中有必取之勢,洞若觀火。韓德讓如此,以中原朝廷人才濟濟,又怎能沒人察覺,看來這取關中之策,看似簡單,若要成功,卻是極難。
韓德讓待勾落安走後,取過陳德的密信細細又看了一遍,不禁啞然失笑,蕭後令自己總領宿衛,外間傳言甚多,陳德聽到些以訛傳訛的消息也不難,隻是他一口斷定蕭後有呂氏之妒,會将自己本身妻室害死,還會讓自己終身無後,卻太過駭人聽聞。所謂疏不間親,以陳德的格局,似乎不至于做出如此捏造讒言來離間自己和蕭後的蠢事,但若是給他料中,豈非他比自己還要了解蕭綽?這樣的人,未免也太過可怖了點。如今朝堂大事剛有起色,就算如陳德信中所言,如何取舍,還需仔細斟酌。當年呂不韋權傾一時,便是因爲将家小留在他國,才被政敵落實了罪狀,滿盤皆輸。
韓德讓苦笑着搖了搖頭,披衣而起,天色漸晚,他還要到宮内宿衛。雖然各族酋長,朝堂重臣都陸續向蕭綽和耶律隆緒效忠,但韓德讓絲毫不敢放松對宮禁的宿衛,他是漢人,如今将韓家三代積累,千百忠心部屬的身家性命都孤注一擲地押在了蕭綽和耶律隆緒身上,容不得半點閃失。似契丹人中間的權貴,如耶律休哥、耶律斜轸等人,換個皇帝也就是換個人效忠而已,但對韓德讓來說,萬一蕭後和耶律隆緒有個不測,他和追随他的部屬就是萬劫不複的結局。蕭綽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堅持讓自己總領宿衛的吧,韓德讓心中暗道。
“妾身恭送夫君。”李氏低着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隻見睫毛微微顫動,韓德讓心頭微動,礙着旁邊婢仆衆多,不能安慰與她,隻輕聲道:“謝過夫人。”他的嗓音渾厚,李氏聽來,竟帶着少許溫存的味道,不禁心頭微微酸楚,自從成親以來,夫婦聚少離多,圓房的次數也少之又少。夫君居則日夜處理軍國政事,出則忙于聯絡各地豪傑,公婆見自己久無所出,都頗有些怨言,妯娌間更是閑話不斷,外間人言可畏,将夫君與太後之間的暧昧傳得煞有介事,譏笑自己留不住男人。婆婆抱不到孫子,平日難見好臉色看,甚至還勸韓德讓早日納妾,她出生于幽燕世家大族之女,向來知書識禮,隻能默默隐忍,盡心侍奉夫君和公婆。
來到宮中宿衛衙署,還未坐定,侍衛來報,太後傳召,韓德讓沒半點猶豫地起身前往,蕭綽所居宮室周圍禁衛森嚴,卻唯有韓德讓能夠不解刀便進去,侍女撒各隻在門口等待,俏臉微紅,他确實比旁的男人要耀眼太多。
蕭綽見韓德讓緩步近來,美眸微閃,欣喜道:“德讓。”見韓德讓一本正經地站着,又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這已是二人相處時常有的開端,韓德讓總是拗不過蕭綽。
蕭綽将桌案上的幾份奏折拿給韓德讓看,笑道:“南京道上奏,當初将南逃漢人的土地和農莊賞給現在的耕種者,這幾年風調雨順,漢民對我朝都更加歸心。”她拿起另一份奏折道,“現在官府幽雲漢地倡導儒學,讀書人聽聞本朝打算開科取士,都在用心發奮讀書,還寫了不少贊頌本朝的文章。”
見她的神情頗爲喜悅,韓德讓微微笑道:“農耕乃立國之本,倡導儒學和科舉可以收攬人心,不過這些都不是一兩年可見成效的事情,雖然有些起色,但南京道官員們爲了迎合上意,想必有不少誇大之詞。”見蕭綽柳眉微蹙,他又道,“不過他們敢這麽誇口,應該還是有些依仗的,打個三四分折扣,也算是不錯。”南京道乃是他的起家之地,韓德讓對那裏的情況稱得上是了若指掌。
蕭綽歎道:“你們漢官總是愛逞這些心機,不似契丹人直來直去,雖然确有功勞,看這些胡言亂語的奏折總叫人心裏不舒服。”韓德讓臉色微變,沉聲道:“漢官并不是天生喜好諱過誇功,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君王喜歡歌功頌德,下面的官員也隻能趨利避害了,天長日久,契丹的官員慢慢也會變得和漢官一樣。”
蕭綽聽他反唇相譏,心知韓德讓是不滿自己貶低漢官的品格,偏偏還不能斥責于他,心頭微微氣苦,看了他一樣,低聲道:“朝中文武百官,也隻有你才敢如此說話。”她聲音漸輕,韓德讓聽她語中似有嗔怪之意,不禁一愣。兩人間一陣沉默。蕭綽自覺口誤,粉頸低垂,雖然時至寒冬,這宮室内卻是溫暖如春,她平日裏都是窄袖儒裙的漢女裝扮,今日衣衫微顯單薄,姿态楚楚動人,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的妩媚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