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雪消融,蔥嶺西面的安西軍司張仲曜派人向陳德禀報河中情勢和六軍的整訓情況,在安西軍與白益王朝結盟壓迫下,南方的伽色尼王朝已經漸漸有退向向天竺的趨勢。随着張仲曜的軍使過來的,還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陳節度......陛下,”餘喜頗爲激動,見他顫抖着要下跪行禮,陳德忙将他攙扶起身,仔細地端詳這闊别數年的老部屬。他的臉不知被什麽野獸咬傷過,左邊大半都是難看的傷疤,另外半張臉則被烈日暴曬和海水浸泡脫了一層又一層的皮,黑黝黝地極爲粗粝,他骨瘦如柴,唯有一雙眼睛閃着如同火焰一樣的光,仿佛是剛剛從地獄裏逃生出來的惡鬼一樣。
“餘兄弟,你受苦了,”陳德歎道,“當初宋人南下,吾說動國主倉促派你們出海遠航,實在是太過操切。”他握着餘喜的胳膊,感覺他在微微地顫抖。
“微臣等幸不辱命。”餘喜小心翼翼地将身邊的一個包得極爲嚴實的包袱打開,紅绫布中包着的,是幾塊完全黴壞了的土豆和玉米,雖然已經無法種植,但這是數百江南子弟的性命換來的信物。
“當年微臣等奉了江南國主與陛下的谕旨,升帆出海,”餘喜緩緩地講述了他們這支史無前例的遠洋船隊的經曆,“依照陛下畫出的海圖,臣等一路循着往東去往南而去的水流和信風,遇到小島便停下來補給水和食物,用船上攜帶的鹽巴和一些小玩意兒和生番部落換取物資,請曾經出過海的生番土著爲我們引航,駛向更東更南方向的島嶼。”餘喜的眼神看向遠方,陷入了回憶,有些島國上的生番有的頗爲和善,甚至不知道買賣交換,單純地将自己的物事供給外來的唐國船隊,有的卻頗爲兇悍,殺死敵人後還要将肉吃掉,将頭顱堆放在自家門口炫耀,有一次和島上的生番起了沖突,一百多個唐國水手死在了毒箭之下,雖然此後用強弩設伏的辦法,幾乎屠光了那一部落的男丁,但卻使船隊遭受了出海以來最大的人手損失。
“我們途中經曆了無數的小島嶼,因爲航行的距離太過遙遠,連天上星辰的位置也發生了變化,經驗豐富的水手也無法完全依靠星星來觀測方向,唯有按照陛下的吩咐,完全按照磁針羅盤指示的方向一直往東航行,最後的有一個島嶼的居民告訴我們,東面已經沒有陸地,隻有大海,這時候船隊發生了争論,有百多個水手甯死也不願再向東航行,陛下恕罪,這些水手都一路出生入死的兄弟,微臣實在狠不下手去殺人,隻得留下了他們,帶着五百多人的船隊繼續往東。”說到這裏,餘喜的臉上露出了一些恐怖的神情,這次出海,船隊遇到了從未見過的狂風暴雨,有一半的船都傾覆了,剩下的三百多個船員裏面,幾個人因爲仍受不了無窮無盡的航程,患了失心瘋之症,無法醫治。眼看船上的淡水漸漸要用盡,大家開始釣魚取食,這時候,終于看到了陸地,連綿不斷的陸地。
“所有人都在歡呼雀躍,好些硬漢子都哭出聲來了,”餘喜眼中充滿了激動,在完全陌生的海域裏航行是異常艱苦和充滿恐懼的事情。陳德聽着他的講述,想象着八百人出海,三百多人最終到達了浩瀚海洋的對面大陸那種激動和慶幸交織在一起的狂喜。
“一到了陸地,微臣便凜遵陛下的吩咐,派水手四出搜尋那幾種信物,誰知又招惹上了當地的生番,他們人多勢衆,一撥又一撥地前來攻打我們,水手們隻能宿在船上,向南沿着海岸邊走走停停,最後在大陸南端一隅找着沒有生番居住的陸地,一路上也找到了陛下所要的信物。”餘喜指了指那已經黴變的土豆和玉米,他不是不想把這兩樣東西保存好,實在是艱苦的航海中連性命都危在旦夕,實在沒有條件讓它們不發黴變質。
“那大陸南端也和陛下當初提點的一樣,和漠北一般苦寒,船隊沒待多久,便決定返航,誰知好些天都隻刮西風,船若是逆風行駛航速極慢,淡水又不夠,微臣決定,按照陛下先前繪制的海圖,一直往東航行回到故國。誰知天意莫測,眼看着西風和海流将使船隻帶離了陸地越來越遠,忽然遇到一陣巨大的風暴,船隊在大海中幾乎失去了方向,四面都是茫茫大海。狂風暴雨中,我們什麽也做不了,隻能把自己綁在船闆上,祈求龍王爺保佑。微臣一生中從來沒有那麽害怕過。”餘喜面色蒼白地說道,風大得足以掀翻船隻。好幾次,餘喜所乘坐的船隻差點沉沒。海浪太大了,那鋪天蓋地的海浪,比偶爾見到的巨大怪魚還要可怕上萬倍。
“直到風暴停止,船上老水手用牽星闆觀測星空,發現紫薇、北鬥諸星宿的位置都和來時路上有些類似。大家猜測應該是被暴風又吹回了來路,正好風向也起了變化,開始刮起東風,于是微臣決定便重新往西返航,船上的淡水很快喝完了,水手們用木桶接雨水喝,除了一些有毒的草籽,原來從岸上收集的食物大都吃完了,于是大家開始想方設法抓魚生吃。”餘喜回憶道,最後天可憐見,船隊被風吹到了另一片巨大的陸地,從陛下所給的海圖上看,應該是在大洋中心那沙漠廣布的一塊陸地。水手們上岸捕獲了一些雙腿跳着走路的鹿,烤制了肉幹,又收集了不少巨鳥蛋,然後再度起航,這次沿途都有島嶼可以補充食物和水,對于經曆了漫長毫無人煙的海程,遠航經驗豐富的唐國船隊來說,這是一段頗爲惬意的歸程。
這回唐國船隊的水手再也不敢随意和岸上的生番打交道,而是小心謹慎地挑選沒有人的陸地補給淡水和食物。在爪哇一帶,餘喜遇到了一支大食國的船隊,正好是哈裏發宣布夏王是信徒的保護人,李朗成爲諸王之王的愛婿,夏國吞并了薩曼王朝的一系列事情在大食地域廣爲傳播的時候。大食國船隊帶着中國船隊一道抵達了底格裏斯河的出海口,諸王之王阿杜德.道萊招待了這僅存的兩百多個唐國水手,并立刻将他們送到布哈拉城張仲曜那裏。
陳德聽完餘喜的講述,沉默了半晌,八百多江南子弟揚帆出海,最後隻有兩百人回到故土,但是差一點就完成了環球航行。“差一點證明地球是圓的啊。”陳德喃喃道,他頗爲感慨地看着餘喜獻上的那包信物,黴壞了的土豆和玉米已經完全沒辦法種植了,在包裹布的角落裏,躺着幾十粒褐色的種子。
“這是這麽?”陳德指着那大小不一的黑褐色種子問道。
餘喜仔細一看,解釋道:“陛下恕罪,微臣等在那蠻荒大陸尋找到的一種草籽,這種子裏面有些油脂,餓了可以勉強充饑,便收集了一些帶上船。因爲味道并不好,而且有輕微的毒性,所以還剩了一些。”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幾十粒種子的重要性,中原此時并不種植那種作物,而這些種籽不但味道不好,吃多了還會中毒。
陳德拿起一粒種子,仔細端詳後,問道:“這種子是否含在白色的花朵裏面,而那花朵像一團團的細絲?”他頓了一頓,又問道:“這樣的種子還有多少?”
“那花朵正是和陛下所說一樣。這種子大家都采集了一些,因爲難吃而且有輕微的毒性,所以應該還有很多水手身邊還留得有,大家也沒舍得扔掉,留個紀念吧。”餘喜對陳德已經完全佩服地五體投地了,此次出海能夠找到大洋對面的大陸,又能安然返回,全仗着陛下提供的大海圖,在出航前提點許多遠航的禁忌和辨别方向機關,都在關鍵時刻起到了救命的作用。陛下足迹未踏上那大陸,卻對那裏的物産了若指掌。
陳德歎了一口氣,因爲遠航的犧牲太大,即便是如此巨大的收獲,也不能讓他愉悅起來,在浮海行發展出更好的海船和更精确可靠的導航術之前,他不會再草率派船隊做如此遠航了。
“這種草,叫做棉花。西域用棉花紡出來的布叫做白疊布,最結實耐用,雖然棉花在西域已有此物種植,但産量并不大,你們帶回來的這些種子,有可能是世上最好的品種之一。這種東西用來改良西域原有的棉花品種,再推廣種植,大利吾國百姓開拓苦寒的西北之地。”他沉聲道:“你将這些水手們攜帶回來的棉籽都收集起來交給辎重司吧。”這趟遠航,最大的收獲,除了棉籽,就是兩百多個也許是這時代最好的航海家,中國人在大時代來到之前,用巨大的犧牲,搶先踏入了神秘莫測的遠海。
餘喜正待躬身領命,陳德又道:“浮海行有一支海船隊,專門來往于交趾等南蠻諸國與中原之間,甚至遠通大食,再往西的海域就隻有大食船隊能夠航行了,中原與海貿諸國中間的巨利都讓大食人給賺了去。”浮海行在金陵、廣州都有巨大的貨棧和專用碼頭,因爲給當地官府的孝敬充足,宋國的地方官才不會管這浮海行的最終老闆是誰。
然而,獲利豐厚的海上貿易航線的西段,卻一直被大食人所壟斷着,宋國的官府和商人都沒有繼續向西拓展航線的心思,陳德卻想通過浮海行去争上一争,最好能爲華夏先建立起一串珍珠似的港口城堡。這招落子孤懸于在夏國本土之外,所幸這時代真正強大的海軍和海權都還未興起,似浮海行不依靠宋國官府支持的商船隊也有它的生存空間,通過發展武裝商船隊和港口城堡,嘗試着爲華夏将海洋拓殖的格局先經營起來。
他看了看臉上帶着期待神色的餘喜,“你可願意再度率隊出航,爲吾開拓經大食天竺再往西的航線?你看那南海諸島之中,有那一座島嶼适合設立一個給浮海行的船隊做中轉補給的港口堡壘的?”
見餘喜的臉上的神情一僵,陳德便知曉他對遠航是心有餘悸,便笑道:“不必倉促回秉,不管願意與否,單憑你此次遠航的壯舉,吾已不吝封侯之賞。回去且将此番出海的日志、見聞和海圖,航線都整理出來交給軍情司吧。軍情司主事勾落安那裏,我會跟他打好招呼,必不會虧待了遠航歸來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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