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宋皇趙炅在崇文館臉色陰沉地看着奏折,夏國王陳德率兵西征,吞并于阗、高昌兩國,滅了黑汗、薩曼兩國,全取西域,又在河中拓地數千裏,武功直追盛唐雄漢,夏國聲勢大張,就連早先被夏國吞并的西北諸番部,也紛紛彈冠相慶,夏國不甚重視漢夷之别,這些的吐蕃、黨項與回鹘部落人多有做到高官的,也以國家興盛爲榮。
“陳德領兵在外一年有半,靈州、銀州必然空虛,曹翰是怎麽搞的?居然毫無建樹?”趙炅憤憤地将奏折擱在桌案上,趙炅腿上的箭創雖然大好,但心境卻一直陰暗晦澀,就算最嬌柔的宮女和最聽話的臣子也不能讓他滿意。他已經沒有了幾年前初登基時那麽大的火氣,臣子們漸漸也猜不出他真實的心機。
“陛下息怒,陳德慣于批亢搗虛,他雖然親身襲遠,但根本巢穴焉能沒有防備。根據細作的消息,他留在河西的守軍超過三萬多,而且可以随時征集依附的番部戰士從征,兵法曰倍則攻之,陝西前線隻有五萬禁軍,自保有餘,長驅深入卻是力不從心。而且銀州、靈州均是西北雄城,偏處與沙漠之中,若是要征伐,非得大起民夫轉運糧饷不可,各項籌措下來,也不是一日兩月能夠成行的。這個還要怪老臣,陝西駐屯禁軍多次向朝廷請糧請饷,要求從環慶諸路征發民夫,老臣與曹樞密使商議過後,因爲西北疲敝已久,需要休養生息,這事情就給拖了下來。”丞相趙普慢吞吞地說道,他是越來越昏聩了,但對趙炅防備邊将的心思摸得還是很透徹,除了事關重大的河朔前線,别地駐屯的禁軍請糧饷都是先拖着,實在不行了再上交給趙炅決斷。
“曹卿,若要讨伐河西,需要多少人馬?”趙炅陰沉着臉轉向曹彬,這個一直主張讨伐河西的樞密使。
曹彬思索片刻後,秉道:“根據細作消息,夏賊的精兵已近十萬,他又多收番部降人爲附,兵力之衆,已不遜于當年的北漢、南唐,以微臣之見,若要犁庭掃穴,王師非得二十萬不可,而西北多戈壁沙漠,地方廣大猶有過之,轉運糧草的民夫當三倍于軍士,可以将夏賊驅除出河西隴右一帶,若是要進兵西域,轉運糧草的民夫還得增加數倍。”他雖然與陳德宿有仇隙,但征伐大事不敢誇口,若是所說的兵力民夫少了,官家信以爲真要自己領兵讨伐,那便是自取其辱。
趙炅額頭上的青筋冒得更厲害了,二十萬大軍啊,朝廷禁軍也不過時三十多萬而已,大軍西去,河朔前線還要不要了?他不禁有些暗暗後悔當初阻止趙匡胤移都,洛陽山河險阻,數萬雄兵便能自守,不似如今,國家腹心之地在契丹人兵鋒之下,所謂的“以兵爲險”,等于隻要燕雲強敵未滅,靡費糧饷訓練出來的精銳禁軍便一直要滞留在中原應對局面。
他有心無力地擺擺手,歎道:“此事再議吧,陳德既然已近回歸河西,說不定會侵擾陝西諸路,樞密院下一個文書,朕也給曹翰去一道旨,讓他小心防範,無事就不要擅開邊釁,待朝廷和遼國的戰事獲勝,再行對付西北夏賊。”樞密使曹彬、樞密承旨王侁,和新近左遷翰林學士,知制诰的張齊賢一同躬身領旨。
衆臣僚告退後,趙炅頗爲疲憊地揉了揉額頭,燭火明明滅滅,映照得他的臉色簡直像五十多歲的老人,他擡起茶盞,喝了一口參茶,最近中原一帶人參價格高漲,在有心人推波助瀾之下,民間将之引爲仙草,更有醫家指出人參有提神補氣之效,崇儀副使侯莫陳利用立刻采買了好些上品制成參茶攻,特供官家服用,趙炅試過之後便喜歡上了,批閱奏折時常用參茶提神。
“最近延美和德昭動向如何?”
侍立在側的心腹太監,皇城司幹當官李神福秉道:“京兆尹府上仍是門庭若市,武功郡王最近多和一些道士僧人往來,還向崇儀副使侯莫陳利用讨要了幾丸延年益壽的丹藥。”
“他活得了那麽久麽?”趙炅臉上閃過一絲蔑視的笑容,“提醒侯莫陳和德昭走遠一點。”李神福躬身答是,眼底閃過一絲嫉恨地神色,他好容易抓足了侯莫陳利用的罪證,陛下還是要維護與他,看來這個江湖道士還真的是很得聖寵,也要更加提放。
遼國上京龍眉宮中,皇帝耶律賢臉色越發顯得蒼白,有些憂慮地看着蕭綽,道:“西京道傳來消息,漢人陳德滅了曾經派使者來朝貢的西域黑汗國,現在他的軍隊已經在小海築城放牧,西邊的草原部族,除了降服的,都給他驅趕到東邊和更偏僻的漠北,西京道已經和東遷的部族打了好幾仗了,有些部落還通過了西京道,繼續向東遷移,都快要到東京道了。”
蕭綽微微蹙着額頭,将一杯新鮮的鹿血服侍耶律賢喝下去,道:“夏國地方廣大,有利有弊,他拓地萬裏,忙于征服各族部落,暫時無力向西。那些東遷的草原部落,不如命烏吉敵烈統軍司收服他們,也好壓制東京道中的女真、室韋這些生番部族。”耶律賢點點頭,歎道:“我身體虛弱,不能像曆代先王一樣四處遊獵,宣示國威,讓四方蠻夷番部生了異心,真是愧對祖宗。”蕭綽悉心爲他擦幹嘴角,安慰道:“陛下即位以來,國泰民豐,各處百姓都安居樂業,隻需大敗南面宋國,便可抽出國中的精兵猛将,逐一收拾渤海、高麗、室韋、女真這些不服王化的蠻夷。”
耶律賢神虛體弱,和蕭綽沒說多久的話便就睡去,蕭綽還要替他批閱奏折,政事處理完畢之後,擱筆閉目養神片刻,便喚來心腹侍女撒葛隻,問道:“韓大人那裏近況如何?”
“韓大人忙于政事,漢夫人一直沒有身孕,老韓大人催促納妾數次,韓大人一直沒有同意。”撒葛隻小心翼翼死答道。蕭綽凝眸注視着窗外,臉露微笑,又歎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南院樞密使府中,韓德讓剛剛閱完細作詳細回禀的河西情況,歎道:“早知吾這義弟不是池中之物,河西拓地萬裏,健馬成群,兵甲犀利,勇士爲用,天下鼎足之勢已成,無論遼宋,對夏國都不可制之。吾國與他相隔遙遠尚好,恐怕那自高自大的南朝皇帝要頭痛了。”
“民間盛傳夏國重勇力,能者上位,前年高粱河之役,陳德以一旅孤軍斷後,遮護漢人十餘萬口内遷,聲名大振,那些内遷的漢人,還有南京道身家殷實些的漢人,多有攜家帶口輾轉投奔河西而去的。”家将郭太保皺着眉頭秉道。韓德讓不以爲然地搖搖頭,道:“千裏投奔,能有幾人?夏國之地離幽燕路途遙遠,他再得人心,真正能投去河西的漢人還是少數。幽燕漢兒既不爲契丹所用,又不爲南朝所容,偏偏天佑我幽燕漢兒,百十年來豪傑輩出,隻要同心同德,便能自立存身。不管是契丹人還是南朝,都不能輕視了幽燕漢兒。”
郭太保點告辭離去後,韓德讓仍然在書房中處理文牍,耳聞房門微響,夫人李氏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見韓德讓擡頭看過來,垂首低聲道:“妾身讓房裏丫鬟熬了碗燕窩粥,老爺趁熱喝了吧。”韓德讓接過粥碗,隻覺冷暖濃稠都合适,數口喝幹之後,将粥碗還給李氏,微笑着謝道:“辛苦夫人了。”李氏眼眸中微微閃動着喜悅的光芒,接過小碗轉身離去,輕輕将書房的門掩上。韓德讓目送她的剪影從窗外消失不見,微微一笑。
月明星稀,蜀中灌口神廟之中,神廟主祭的王祈伯聚集得力屬下,商議舉事反宋的準備。
“近來主持博買務的官吏越來越貪暴,勾連着土豪富商,将綢緞、茶葉的價錢一壓再壓,若不是兄弟們提着腦袋販運私貨到西北,隻怕早已活不下去。”張餘的臉上帶着憤憤不平的神情,數年前宋軍抄襲二郎神教,将老祈伯張阿郎當衆斬首,将負責接洽的張餘兩邊耳朵割去,臉頰兩邊隻留下兩道難看無比的疤痕。
“在夏國曆練的兄弟,弓馬器械已經十分純熟,跟着陳将軍萬裏遠征打過西番子,樂羊傅拍着胸脯說,現在他們五百人可以打敗上千禁軍,若是普通廂軍,更不在話下。”負責和夏國聯絡的杜永帶着激動地神色道,樂羊傅請示蕭九同意後,帶他觀看了錦城營操演,據說夏軍操演和真實交戰也差不了多少,比往常窺見官軍操演不知激烈多少,“還有,小蜀王現在錦城營裏官居百夫長,長成一條好漢,文武都很來得,連官職和年紀都長于他的樂羊傅也自愧不如,感歎蜀中複興有望。”
“很好,”王安微微點頭道,堅持派蜀中子弟去夏國軍營中曆練,與河西走私各種貨物的交易,乃是他繼任祈伯之後最爲正确的決定,既鍛煉日後領兵打仗的骨幹,又爲赈濟貧民,準備起事儲積了不少兵器糧草,“那陳德沒有将錦城營留下來,或是想要趁機吞并蜀中的心思吧?”
杜餘一愣,見王安臉上頗有憂色,想了片刻道:“大師兄放心,吾教中兄弟一直都單立一營,幾年來都上下沒有摻進來一個沙子,除了軍械糧饷和其他軍隊相同以外,陳德也從不邀買人心。”
王安點了點頭,歎了口氣,道:“不是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蜀中父老屢屢遭受外來兵災,吾實在不願驅走一狼,又引入一虎,若是那樣,徒然令桑梓塗炭,你我都百死莫贖。”數年來王安一直爲蜀中舉事而奔走,他眼望着廟裏的香火映得陰晴不定的二郎神君的臉孔,心情也差相仿佛,宋國委實太強大了,當年全師雄将軍舉事,從者數十萬,幾乎席卷全蜀,結果還是被禁軍平定下來,起義的蜀兵和父老鄉親橫死無數。看來要對付宋國,還得借助西北之力。
窗外月色如水,蟬蟲嗡嗡鳴叫不停,偶爾樹枝晃動,有夜枭撲棱棱從淩空下去,被捕捉的田鼠的吱吱亂叫,片刻後便沒了聲息,這世道,不知誰是枭雄,誰是鼠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