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地處邊鄙,梁左丘好容易遇到一個滿腹詩書飽學之士,便起了留他在書院授徒之意。一番交談下來,這李鍾隐竟是儒道佛醫無一不曉,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即使在中原也是第一流的才子,在困惑如此人物怎會流落敦煌之外,挽留之心更切。在交談中李煜流露出對佛學的濃厚興趣,梁左丘便道:“書院靠近千佛岩,許多西來名僧在那處參禅悟道,閑暇時走動方便,那剛從天竺國歸來的繼從和尚與吾也相熟。”
李煜在汴梁戰戰兢兢度過了四年,剛來到敦煌便遭無端折辱,又被那市井閑人形容得如同窩囊廢一般,内裏原本憋着一股不平之氣。梁左丘提出這整理西域學問的精華,開一代風氣的盛舉已叫他頗爲心動。這批西域奇書雖與儒學背道而馳,但亦是博大精深的,若是整理的好了,影響當不亞于佛法進入中原。
他在此地舉目無親,敦煌城裏莫說作詞,連聽得懂詞章的也沒有幾個,而留居書院中則可以時時談論經綸文章,閑暇時欣賞千佛岩曆代精美壁畫,尋訪高僧,這般惬意,仿佛在江南爲帝時也不易得,這梁左丘先生又有與陳德相抗的風骨,李煜考慮了片刻,便點頭同意。
花帽軍指揮使衙署内,桌案上展開着近來在西域立功的軍官名單,這是新任教戎軍指揮使柏盛派人送來的。張仲曜欲在裏面挑選出使大食的随從軍官,忽然,他的手指停在名單的顯眼位置,教戎軍百夫長李朗,眼中閃過一絲猶豫,還是在那旁邊畫了一圈。
“将軍,李煜留宿在沙州書院内,似有久居之意,如何處置?”一名承影營軍請示道。張仲曜擡起頭,思忖片刻,道:“先就近宿營吧,伴作是演練的樣子,回頭吾找辎重營在書院旁邊搭建房舍,沙州書院本來也是個要緊之處。”那軍士領命而去,張仲曜放下毛筆,若有所思。桌案旁側堆得整整齊齊的五本西域奇書,正是陳德的手稿。這是陳德寓居汴梁無事時憑記憶所作,其中還夾雜了他對這些學識的評論和整理。卻繞了個大彎子,混雜在西域求取的經書中,而且嚴令不得洩露這書的出處。這事情都是當時随扈在陳德身邊的張仲曜一手操辦,而這五本主公手書的大作,他便一直随身攜帶着,無事時便翻閱領會其中的意旨。“每一本都足以使人名動天下,主公卻将這虛名決然抛卻。”想到此處,張仲曜便不由在心裏覺得陳德高深莫測,“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醫者無煌煌之名。商鞅變法,車裂族滅,王莽妄稱新學,爲天下笑,遺臭萬年。”
“等梁先生整理出來,也累積出一批掌握這奇書義理的先生,便延請文士,爲練銳軍軍士試行講授《邏輯學》、《天演論》和《辯證法》。請先生們爲匠作營的匠師們講授《元素論》和《力學定律》。”陳德輕輕拍着那幾本書的封皮,仿似那當真是西域傳來的書籍似的。他面前坐着練銳軍指揮使蕭九和李斯。蕭九是看過那幾本書的,聞言不禁置疑道:“主公,軍士們才剛剛學會識字,西域奇書雖然精深,但似乎不太适合向軍士傳授。”他言外之意一則是這時代就算教授軍士,也大都講些忠君報國之道,沒有将如此精深的學問教給軍士的,二則軍士都是粗魯漢子,未必能學得懂。
蕭九所說的也是實情,陳德皺了皺眉頭,歎道:“吾還是太過急躁了。那就請先生先給軍士們教授《天演論》,叫他們知曉物競天擇,若不奮起,必當滅亡的道理。軍士是吾立國的根基,當有智識,不可渾渾噩噩。其它兩本書那就先給稅吏們先傳授吧。”蕭九和李斯都沉聲答是。李斯所招收的稅吏大都是習過文的,他自己也看過那西域書,覺得《邏輯學》和《辯證法》雖說義理精湛,卻總不如那《天演論》那般發人深省。
陳德又問道:“軍情司策動民間創辦軍校的事情,進展如何?”
李斯忙秉道:“眼下各州縣已經辦了十幾所軍校,起初幾所是軍情司策動建立的,後來百姓看到軍校中的學生學得到軍中所需的技藝,更容易晉身軍士,便紛紛将子弟送進來習藝。各地的富商士紳見這軍校一則有利可圖,二則還能增大本地子弟晉身軍士的機會,壯大同鄉在軍中的勢力,也紛紛創辦軍校,現在民間的槍棒教頭,箭術高手,連同馬術教頭都很搶手。”他未說的是,因爲安西實行的是軍士-蔭戶制度,若是大戶人家沒有一個軍士撐起門面,不免爲人所輕,這和中原人家裏定要供一個秀才出來是一個道理。軍情司策動的民間辦軍校一經示範,立刻滿足了安西士民不能讓子弟輸在起跑線上的心理需求,短短時間内,民間自辦軍校四處開花,教授的各項技藝也良莠不齊,但總體來說,軍校正在爲軍隊培育者新血,以當前各軍選用軍士之精,進入軍校的男子隻有十之一二能夠成功晉身軍士,其餘的則在看到無望後改做其它行業,看似有些荒廢錢财和精力,但實際上整個安西各州縣也因此儲備了一批初步懂得各種戰鬥技巧的男丁。
陳德滿意地點點頭,沉聲道:“這軍校不但要習武,亦要習文,待到時機合适,不識字的男丁便不能晉身軍士了,先把這個風聲放出去吧。”
見李斯認真記下了,陳德又問蕭九道:“軍士們喝馬奶還習慣嗎?”蕭九道:“整日以馬奶爲食,多有腹瀉的。”陳德歎道:“适應一段時間吧,若是實在适應不了的,就調離練銳軍,但補充進來的一定要是可靠的軍士。長途行軍沒有那麽多糧食。練銳軍要爲其它軍團積累出遠征訓練的經驗。”李斯在旁打趣道:“現在練銳軍軍士一身馬*,堪與辛古的骠騎軍相比了。”陳德笑道:“正是要如此。”三人又仔細商讨了李斯掌管的稅吏府和蕭九掌管的辎重司如何接洽配合的諸般細節後,蕭九和李斯起身告辭。
靈州官道旁客棧中,梁德和孫泰正在苦求這孫掌櫃的:“師傅,您就答應去那軍校中教習射藝吧,一日爲師,終身爲父,試想想看,将來多少軍士老爺見着您都得恭恭敬敬叫一聲‘師傅’,指不定其中還有百夫長、校尉大人呢。将這客棧關了,您去軍校做了教頭,吾兄弟兩個爲你牽馬墜镫,打扇沏茶。”孫掌櫃的眼睛一瞪:“呸呸呸,關什麽關,這個月工錢不想要了?叫掌櫃的,我什麽時候收你們做徒弟了?真是的。”他喝了口茶,接道,“我這手射藝,難道是軍校中學來的?還不是自己下苦功夫練出來的。我看你們兩個幹活還算勤快,才指點你們。你二人去投軍校,那是白白浪費錢财,還不如攢起來讨個媳婦。”孫掌櫃頗沒有形象地舔了舔嘴角的口水。
“師傅,将來投軍不光要考較射藝呢,還聽說以後隻要識字的,要會背軍令的,還要會拆裝弩機,伐木做攻城用的回回砲,還要學會騎蒙古馬行軍。”
“胡說八道,什麽東西,你是投軍還是考秀才呢!”孫掌櫃沒好氣的答道,他自己是堂堂岚州跟随主公來河西的,軍隊什麽樣子還不清楚,說實話,當年上城射箭,自己也沒含糊。
“真的,據說這都是主公将要頒下來的規矩,外間傳得似模似樣的,主公說,”孫泰繃起面皮,竭力模仿他想象當中陳德的樣子,清了清嗓子,道,“步軍軍士倘若這些都不會,那就沒有資格當軍士。”
孫掌櫃的皺起眉頭,罵道:“去去去,主公的言語也能傳到你的耳中。”此時店外走進來一人,孫掌櫃擡頭一看,卻堆起笑臉道:“李大哥,多時不來了,鋪子生意必定是越來越興旺發達了。”
進來的正是李鐵匠,到了河西重新登記各人技藝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報上鐵匠的身份,顯示手藝後,骠騎軍認可了他的匠師身份,戶籍挂在辎重司底下,可以蔭庇二十戶民戶。安西軍獎賞從岚州追随陳德遷移到河西的民戶一筆銀錢,确認匠師身份之後,辎重司又發給他一筆賞錢,後來大商幫浮海行聽聞他的鐵匠手藝非同凡響,又找上門來要和他合股開了一個大的鐵匠作坊,還按需求爲他提供生鐵料。除了骠騎軍許多铠甲兵刃都找他的鐵匠鋪打造外,越來越濃厚的習武之風使武器的需求量大增,幾乎就是供不應求,李鐵匠的鋪子越開越大,徒弟越來越多。
“還好,”李鐵匠笑道,前些日子接了一大單打制铠甲的生意,不光有騎兵的铠甲,還有戰馬的铠甲,是專門爲甲騎具裝所用的,一套甲就重八十多斤,鐵匠鋪子沒日沒夜地按照骠騎軍給出的圖樣趕制,終于完工,李鐵匠自己看着那些黑沉沉地如同鋼鐵堡壘一般的铠甲,自己也爲自己的成就感到驕傲。這才到老友孫狗子這裏來喝喝茶。
“老哥,你可太謙虛了,這年月,做哪門生意的都沒有鐵匠鋪子發家快啊。”孫狗子親自端上來一壺茶,這客棧裏還有李鐵匠出的錢呢,旁邊梁德孫泰也忙不疊的擁上來,搽桌子,倒茶水,忙的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