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李煜凝視着馬車窗外,外面草原風光一片遼闊,陽光和煦,适值盛夏牧草瘋長的時節,空氣中飄散着濃郁的草香,安西軍轄境内各部落都有劃定的草場放牧,水草豐美之地,到處是成群的牛羊,牧人高唱着悠楊而古老的曲調,見到這一行旅人都高聲問好,渾不似中原内地相傳那般,草原上相互攻殺屠戮,蠻族個個暴虐殘忍。
從汴梁被營救出來,在路上走了快一個月,經年幽囚的郁積也逐漸消散,李煜長籲了一口氣,舉目間隻見天地深遠遼闊,令人心懷舒暢,但他卻時常忐忑,他知安西節度使陳德已是今非昔比,就連宋皇趙炅也對他極爲忌憚,隻從他膽敢大逆不道地将自己從汴梁接走,便可知道這人心中實在沒将朝廷放在眼裏,就算念着舊情,又會如何對待自己呢?
這馬車乃是安西特制,堅固而舒适,車子外面刻着安西節度使府的标識,行走在塞外草原,各部族都敬畏三分。百夫長安思道帶着二十名騎軍在馬車前後左右護衛,百夫長巴根則帶着三十名騎軍撒開了在外圍警戒,一路上都有各個歸順骠騎軍的部落接應,草原人熱情好客,招待貴賓更是如此,每一處都是殺牛宰羊,載歌載舞的款待,唯一令李煜覺得不太适應的,就是屢屢有部落勇士在宴席上與骠騎軍軍士切磋武藝。
草原上唯力是尊,陳德爲了不使他們心生妄念,也爲了督促軍士勤練武藝,也不禁止挑戰,甚至還頒布了一條止戰決鬥法,倘若部落間有難以分辨裁判的紛争,準許當事雙方各出勇士決鬥解決,無論輸赢,兩邊皆不可報複。而這法令居然被許多并非安西軍部屬的部落也接受下來,決鬥使各部落多了動辄滅族滅種的戰鬥之外的選擇,這些部落還請骠騎軍派出軍官做仲裁人。由安西主導的草原秩序,正在慢慢建立。而不服從安西軍的部落,則月複一月地被讨伐和驅趕,被迫遷徙到更北,更東邊的草原。
此行負責護送的承影營百夫長安思道原是張仲曜的心腹家将,百夫長巴根則是蒙古人。趁着高粱河大敗,汴梁陷入一片混亂的前夕,二人将李煜從汴梁營救出來,走的時候還僞造了隴西郡公府邸失火,府中人全數被燒死的假象。一路上加倍提着小心,總算抵達了靈州地界,五十騎軍士在商道旁一處客棧歇馬。這客棧可容納七八十人,一行人進來将馬車和馬匹都牽到店後面去,将店中座位坐了一大半,便喚掌櫃的以精料飼喂馬匹,将好酒好菜隻管上來。
“公爺,這是西域特産的穹窿瓜。”安思道乃世家家将的出身,雖比不上金陵時朝官内侍那般細緻,一路上卻将諸事都安排得十分妥帖,也令剛剛從汴梁脫身的李煜格外感念。“謝過安都頭。”李煜接過果盤,霭聲道。寓居北地數年,朝不保夕的心境,江南國主多了幾分謹小慎微。
雖然安思道與巴根一路上都極客氣,但承影營悍卒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殺伐之氣卻讓李煜有些暗暗心驚,寓居汴梁時,飽嘗世态炎涼,李煜深悔當初醉心于新詞章禅境,未嘗用心國事,每當思念故國之後,便将從前看過的史策兵書一點點回想琢磨,以他才俊,一旦用心,便得進益。李煜一路來也在暗暗觀察安西軍馬,與原先的江南軍和汴梁禁軍相對照,隻覺士卒彪悍,帶着一股霸氣,不似朝廷軍隊那般唯命是從,軍士多有主見,上官對下屬也很客氣,不以官職驕人,更不會當做童仆一般的役使。他心思本來玲珑剔透,便也客客氣氣地與安思道等護送諸軍将相待,并不端着昔日江南國主的架子。
李煜咬了一口那穹窿蜜瓜,分外甘甜可口,一股涼氣沁人心脾,隻覺暑意全消,他心中納罕,爲何七月流火的時節,還有這等清涼,難道這邊寨的小小客棧,也有宮中那般儲存冰塊的地窖不成,轉頭相問,安思道笑道:“公爺休要奇怪,這店主人将新鮮的瓜以藤籃浸沒在那涼沁沁的深井水中,客官要吃時才撈起來切開。”李煜贊道:“這店家也有心了,有野叟獻曝之智。”這時掌櫃的正好親自上來沏茶,安思道笑道:“去去去,吾家大官人自帶了好茶好盞的,汝隻管上壺熱水便了,”他嫌棄客棧的茶具和茶葉不好,怕掌櫃的臉上挂不住,又笑道:“孫掌櫃,吾家大官人眼界甚高,也誇你心思機巧呢。看來你這店子定要要生意興隆了。”
孫狗子忙笑道:“客官哪裏話,小的開這間店不過是占住個地方,順便耕作旁邊幾畝薄地。”安思道見李煜不解,便解釋道:“這孫掌櫃的是從岚州追随主公,自願遷到河西來的民戶,依着主公的規矩,隻要在無主地上面定居三年的,周圍六十畝都都授給地契。旁人隻顧着挑選有水源的無主地放牧耕作。這孫掌櫃也是個有主意的,便拿了官府獎賞他的銀錢,另外又以重利從十幾個民戶那裏集了些份子錢,在靈州官道旁邊開了這間店,指望着發家呢。”
李煜點點頭,心道,西北原本就是地廣人稀,又經曆多年戰亂,愈加如此,安西若是通行此法,将來中原漢民必定是紛紛要西來開拓那些無主的荒地了。這一路行來,安思道雖然言語恭謹,但對他始終隻稱公爺,而提及陳德則必稱主公,言外之意李煜早已了然。他擡頭望着店面上貼着的一張官府布告,忽然發現上面好些字都是缺筆少劃的,甚至有些字連自己都不認識,不由臉色訝然。
“今有馬賊賀鹿兒,擾亂商路,殺人虜貨,犯必死之罪,骠騎軍指揮使令靈州官民,一見此賊便當場格殺,賞銀百五十兩。”安思道看出李煜神情,一邊取出安西精制的晶瑩剔透的白骨瓷茶具,泡上上品蜀茶,端給李煜,一邊念出了布告内容,又解釋道,“主公深恨軍士與民戶不識字,在岚州時便大行德政,初時令軍士除了自家姓名外,必識三百個字,民戶必識得一百五十個字,後來逐步增加,時至今日,吾安西老卒大都能自己看懂軍令和布告了。不過,主公言道,原有漢字太過繁瑣,便删繁就簡,軍令布告文書,連同教習軍民的都是缺筆字。”
“缺筆字,”李煜一聽便來了興趣,細細琢磨那布告上聊聊數十字,隻覺得那缺筆字雖然少了原有的魂魄,但大緻還看得出源流,确實比原先簡易了好多,他心頭有些失落,又有些莫名的興奮,端起茶杯,此刻店中甚是敞亮,那薄如蟬翼般的杯壁竟似被光透過一般,李煜凝視了一會兒,裏面浮動糾纏的細針般的茶葉,輕輕抿了一口。陳德,已經深深地在安西軍民身上打下了他本人的印記,就連喝茶的習慣,上至将軍,下至庶民,都已習慣了清水泡炒茶,而非從唐時傳下來的煎服茶餅之法。
孫狗子在這官道上開店也有小半年了,眼色早已練得毒辣,雖然這五十多個客商除了中間那大官人身着錦衣,其它的都隻着粗布衣衫,但那一百多匹馬可都是上等的河西駿馬,而且隻看那馬車居然能打上節度使府的标記,便知這行人非富即貴,因此,不待安思道招呼,便将新鮮時令的葡萄、石榴等水果流水價一樣送上來,後面殺了十隻羊,烤的香噴噴的,還未端上來,滿院子都是香味。
未幾,飯菜端上來,還未下箸,忽然外面馬蹄聲和呼哨聲大起,安思道臉色微變,心道莫要千萬裏路都行過來,家門口栽個跟頭,他望向窗外,正好孫掌櫃的也從上面奔下樓,大聲道:”衆位官人,不知從哪裏跑來的馬賊将小店給圍了。“安思道與巴根交換了眼色,也不理李煜臉色蒼白,奔上二樓瞭望一下,隻見約兩百餘騎圍着客棧不住地打着圈子,擾動得滿天都是煙塵,馬賊一邊打馬一邊高聲呼喝,氣焰十分嚣張。
安思道回頭看着孫狗子,怒道:“靈州之地居然還有如此大股馬賊沒有驅除,骠騎軍的軍士也太過失職了吧。”依着岚州立下的規矩,軍士治理民戶,也有相應的治安之責,等閑毛賊自己料理,大股賊寇則由軍隊清剿,骠騎軍聲威赫赫,居然在靈州還有如此大股的馬賊,事關李煜安危,安思道不禁極爲惱怒。
孫狗子苦着臉道:“大官人有所不知,近來吾靈州商道日益繁盛,不少在草原上馬賊也聞風而來,軍士大人們剿了一批又來一批。”
巴根是了解一些草原上情形的,他沉聲道:“有些草原部落被擊破後,部落中原先高高在上的頭人黨羽不願歸順的,便流散成爲馬賊,這些人到處劫掠,行事兇殘,無惡不做,不管是部落、商旅還是漢民,對這些人都恨之入骨。”
“骠騎軍駐守靈州以來,擊殺馬賊流匪七千餘人,我軍入駐以前,宋軍閉城自守,四方部落劫掠,漢民僅能憑城而居,大的商旅隻能跟随軍糧隊一同行進,我軍入駐以後,征服驅趕四周的部落和盜匪,靈州境内,百姓方能四出拓殖生息繁衍。是非自有公論,骠騎軍的功過,輪不到尊駕信口诋毀。”
安思道回頭一看,說話這人正寒着臉觀看馬賊虛實,身材魁梧,一件葛布短衫,胸前别了一個白狼頭的徽章,乃是安西軍中十夫長身份标記。他未着軍袍,适才隻在店中吃喝,是以安思道并未注意到他。“兩位貴人息怒,”孫狗子忙過來陪笑,“尚爺,這是東面來的安大官人,店中五十多吃喝的都是他的夥計。安大官人,這是蔭庇小店的軍士尚爺。”
尚忠信哼了一聲,沉聲道:“孫狗子,這夥馬賊來者不善,教你的夥計們把店門關緊些,四面柴草先多澆些水,勿要讓他們靠近。備上最好的馬,叫張泰和梁德這兩個狗種過來,吾要出去與馬賊厮殺一番。”安思道他們的馬隊護衛的車上刻有安西節度使府的标記,雖然并未表明身份,又對骠騎軍出口不遜,十夫長尚忠信也不能讓這些人被馬賊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