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狗子,比烏龜爬得還要慢!”安西軍百夫長朱導嘴裏喃喃地咒罵,眯縫着眼睛看遼軍從北方緩緩馳來。驕陽似火,汗水順着鐵盔的縫隙裏一點點流下來,糊住眼角,雖然内裏隻有一件絲綢的護衣,鐵甲卻被烈日烤得滾燙,在這麽等待下去,隻怕皮肉都要被烤熟了。他的聲音不大,卻恰好能被勒馬在前的陳德和張仲曜聽到,陳德心中苦笑,趙炅嫌禦營兵力不足,受了那孫承佑的挑唆,想起随駕的重将都有多少不一的衛士,便下旨令西京留守石守信以下均率衛士随駕,同禦營一起迎戰遼軍。
早上氣候涼爽,遼人隻管鼓噪,卻按兵不動,快到正午時分,方才渡過清沙河。五萬餘騎伴随着萬餘步卒,另有三萬餘家丁輔兵在後,慢吞吞地向幽州城靠近。趙炅禦營抵達幽州城下以來,宋遼雙方在此對峙已有十餘日,除了宋軍圍攻幽州外,與外圍來援的遼軍大戰兩場,小戰不斷,雖然宋軍将遼軍遠遠驅離,卻沒法擊破其主力。倒是這十餘日來,宋遼雙方将彼此的兵力位置和實力都摸得清清楚楚。耶律沙不指望能出奇兵打宋軍一個措手不及,隻是謹慎地部勒着南北院兵馬和奚軍保持陣勢,渡河後徐徐前進。耶律休哥交給耶律沙的兩萬五千餘宮分精銳,一萬五千爲大軍先鋒,另有一萬騎則則混在北院契丹騎軍身後家丁行伍之中,準備給宋軍突然一擊。
遼軍一動,宋軍随即在清沙河對岸結陣等待遼人援軍,趙炅親率禦前班直及控鶴軍爲中軍,殿前都虞侯崔翰在旁協助官家發号施令,西京留守石守信率張美、劉延讓等随駕大将與骁騎軍一同結先鋒陣,孔守正領日騎東西班騎軍精銳爲策先鋒陣,彰信節度使劉遇率二十指揮虎捷軍列殿後陣。東西班指揮使傅潛與禦龍直指揮副使王超領龍捷軍騎兵更在大陣兩側分列左右拐子馬騎陣,準備從兩翼突襲遼軍側翼。陳德心下思量,趙炅此番出戰契丹軍,在選将上也破費了一番心思,擺出了一個以老帶新的格局,石守信等宿将爲先鋒破遼人銳氣,最有可能建功的中軍及兩翼拐子馬陣卻全用太平興國年間才提升的晉王藩邸舊人,掩護趙炅中軍的殿後陣則由彰信軍節度劉遇統領,可算是格外重視了。而潘美、曹翰、米信等正值壯年且能夠獨當一面的将領,則繼續督促十餘萬禁軍不停地四面攻城。
陳德與衆安西牙軍策馬立于石守信統率的先鋒陣中,遙望對面,遼軍完全沒有平素裏來去如風的作戰風格,仿佛極不情願似地一步一步向着正在承受着宋軍不惜傷亡狂風暴雨一般攻打的幽州城,也向着近十萬禁軍精銳列陣的方向緩緩行進着,除了外圍負責警戒的騎軍,後面的大隊騎兵甚至是在牽着馬前進。“看來契丹人不打算速戰速決。”張仲曜目視着七萬餘契丹騎兵揚起的煙塵,沉聲道。陳德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側過頭細看身旁那些名重當世的元勳宿将。
西京留守石守信面色嚴峻頗有大将的威嚴,但身軀已然有些發福,石守信似乎察覺陳德正在打量,鼻中重重“哼”了一聲,目露寒光朝左右将領望去。石守信身旁,左衛*軍張永德,左骁衛*軍張美恍若不覺,目視前方,與其說實在觀察遼人地陣勢,倒不如說是在若無其事地發愣。右骁衛*軍劉延讓去似乎擦覺到石守信和陳德的目光,轉頭來瞪了陳德一眼,似有警告之意。唯有統率着骁騎軍的董遵誨臉上頗有憂色的望着前方,與近十萬遼人騎兵決戰,這是唐朝以來極其罕見之事,董遵誨原本也是目空一切之輩,靈州之敗後,卻變得有些怯戰。
遼軍緩緩而行,但欄子馬萬騎已經靠近宋軍大陣來回奔馳,揚起鋪天蓋地沙塵,看不清後面,連動靜也不甚大,隻覺人馬影影綽綽,似有無數兵馬在那沙塵之内。偶爾有欄子馬突然沖近宋軍先鋒陣,似在挑釁,又似想要試探宋軍前陣箭程,不斷響亮的吆喝和鳴墒聲,居然比身後數萬騎軍發出的聲響還大。
趙炅在後面看不清遼軍情勢,便命前軍騎兵直沖敵陣,試探虛實,石守信卻與衆宿将商議片刻後,着宦官回禀道,前軍衆将皆判斷遼軍故布疑陣,目的是激怒朝廷前軍輕易出戰,而在後面設下陷阱,吃掉前軍精銳騎兵,請陛下再斟酌。聽石守信對那傳令的宦官答話,陳德與張仲曜互相看了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出大爲吃驚的神色,沒想到石守信等人居然臨陣還敢和趙炅玩弄逗撓避戰這一手,難道趙氏當真給他們發了免死金牌不成?而石守信等人則是心安理得地樣子。
趙炅心血來潮,将一幹由周入宋的勳貴重臣頂在先鋒陣中拼殺,耗其實力。原本就破壞了這些将領與趙氏官家之間心照不宣地默契,石守信以這種手段表示抗議,也是免得他變本加厲。既然捋奪了衆将的權柄,那就不要再指望這些老将沙場賣命,一衆宿将看着遠方遼兵,目光裏已然沒有當年的熱血淩厲,而是漠然如冰。
自北伐親征以來,趙炅雖然自領禦營親臨戰陣,亦頗爲自诩。但初次與契丹大軍交鋒,又看不清前方形勢,不免有些心虛,聽石守信等人禀報,也不便強令其出戰,又等了個多時辰,遼人早已渡河列陣完畢,卻也不主動攻擊宋軍,隻以欄子馬在宋人大陣周圍不斷遊走,甚至與宋軍的外圍遊騎發生一些小規模的戰鬥。趙炅等得心焦,按捺不住,便命宦官再去傳令,讓石守信定要出兵直擊契丹前鋒,滅其銳氣。“昨掖契丹軍便是虛張聲勢,今日恐怕亦是如此,當一舉破之,使其不敢再靠近幽州。”趙炅自覺頗爲冷酷地看着對面不斷來回奔跑的遼人欄子馬騎兵,不管是胯下戰馬還是身上的皮甲,都頗爲單薄,在禁軍鐵騎沖擊之下,根本難以匹敵。
“董将軍,既然陛下有旨,便由你領五千骁騎軍上前沖陣,試探遼軍虛實,吾與衆将在此拱衛陛下中軍。陛下寄予厚望,骁騎軍當奮力催破敵軍,報效國恩。”石守信這次沒有在抗旨,而是招呼董遵誨過來,面無表情,一字一句地下令道,旁邊劉延讓一幅看笑話的樣子,董遵誨在周室起便與義社十兄弟結怨,趙匡胤奪位後看他尚有勇力的份上不與他計較,但劉延讓卻是有仇必報的。而董遵誨駐防西北時,也不曾給賦閑爲中書令兼西京留守的石守信多少面子,眼下便是報應到了。
董遵誨不敢怠慢,遵命而去。五千骁騎催動馬匹,鐵甲铿锵,金鐵交鳴,都虞侯林中帶着慕容剛、吳鐵等心腹校尉簇擁在董遵誨身側形成一個進攻的核心集團,朝着遼人欄子馬踏出的漫天煙塵中直沖而去。
望着五千騎軍的不斷縮小的背影,石守信輕輕哼了一聲,手上玩弄着馬缰,若有若無地瞄了安西節度使陳德一眼。得知自己統率先鋒陣後,他心中便勃然大怒,招來舊日兄弟劉延讓商量,準備把董遵誨的骁騎軍和陳德安西軍頂在前面和遼人接仗。但劉延讓卻阻止道:“三哥任西京留守,親族在關西各州府都廣置田産,日益繁衍興盛。這陳德安西地近關西,若是折在了幽州,隻怕他那些屬下不肯幹休,關西數路立時糜爛不堪。”石守信不解道:“竟有此事?那陳德已離開隴右許久,難不成還能興風作浪,朝廷留着他作甚?”劉延讓笑道:“吾與此人朝朝同殿爲臣,也看不透他的深淺。若是世宗皇帝和大哥在時,隻怕當即便斬了他,可笑那趙家二爺尚以爲把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呢。三哥何苦爲了那白眼狼損了自家。”他話中透出對趙炅地深深不滿。石守信聽劉延讓提起匡胤,臉上也是黯然。
義社十兄弟與趙匡胤一起提着腦袋崛起于軍中,乃是換命的交情,趙匡胤憑借衆兄弟奪得大位之後,雖然有杯酒釋兵權之舉,卻也對他們極度優容,就連爲人木讷,沒有什麽能力,對擁立沒有什麽功勳的二哥楊光義,也官至保靜節度使。趙炅弑兄奪位,早早被調離汴梁的石守信、劉延讓雖然無能爲力,卻是心中懷恨。而趙炅對這些趙匡胤的異姓兄弟也是提放戒備的厲害,此番将石守信、劉延讓都放在先鋒陣中,也未嘗沒有讓這個老将馬革裹屍的心思。
張仲曜見五千骁騎軍決絕地沖向數萬契丹騎軍,心頭不禁熱血澎湃,回頭看陳德,隻見他若有所思,對着自己點點頭,指着骁騎軍的背影,小聲道:“若是廟堂衮衮諸公行事,都有這些邊郡良家子一般義無反顧,天下早已太平矣,何用三十年?”左骁衛大将軍張美耳音特靈,聞言面色一凝,頗有深意地歎了口氣,俄爾,嘴角挂起一絲諷刺地笑容。隻見骁騎軍居然沖破了欄子馬的外圍攔截,高聲喊殺着與契丹前軍交上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