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院大王耶律奚底在幽州城北敗于宋軍之後,隻能退守幽州北面的清沙河北岸,此後趕到的南院宰相耶律沙、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和蕭斡各部雲集幽州外圍,卻攝于宋軍威勢不敢靠近。
六月三十日,宋軍圍攻幽州的消息才傳到正在遊獵的遼國皇帝耶律賢那裏。契丹在蠻族衆多的北地立國,這遊獵到并非是君主耽于逸樂,而是有必要的向周圍女真、室韋、蒙古等族炫耀武力。聽聞大宋禁軍二十餘萬北伐,精銳難當,幽燕漢人蜂擁投靠,随扈契丹貴族們大驚失色,竟然有人提議放棄幽薊,退守遼西,專心經營北地。唯大惕隐耶律休哥挺身而出,願意帶領精銳宮分軍南下與宋軍一戰,耶律賢大爲贊賞,當即命令任命耶律休哥爲北院大王,統領精銳宮分騎軍南下增援。同時,耶律賢曉谕已在南線作戰的耶律奚底、耶律沙、耶律斜轸和蕭斡等将,一旦宮分軍趕到,便合力攻擊宋軍,直至此刻,遼國朝廷才算對大宋的北伐有了總體的應對之策。
南下援救幽州的聖旨傳出,占地廣大的遼皇禦營便如被遭受了攻擊的胡蜂窩一般,随着四處響起聚集兵馬的胡笳聲,随從皇帝行獵的契丹戰士告别妻兒,帶着衣甲糧食,備馬出征,一群群騎兵逐漸集中成百人隊,千人隊,一個時辰不到的功夫,宿衛禦營的三萬鐵騎已經在禦營前待命出征。
耶律賢身體羸弱無法乘馬,便于皇後蕭氏一起乘坐着雙駝大車爲大軍送行。耶律休哥身穿镔鐵铠甲,外披黑色軍袍,見皇帝駝車駛來,便上前辭行。耶律賢見大軍威武雄壯,心生喜意,連帶着蒼白的臉色也紅潤了不少,他強行忍住咳嗽,沉聲道:“南朝背盟毀約,攻我幽州,此番南征,将軍當率領宮分勇士奮力作戰,旗開得勝!”
耶律休哥拱手道:“休哥當全力而爲,”他頓了一頓,見耶律賢眼中仍有憂慮之意,又低聲道:“陛下勿要擔心,即便戰敗,宋人不過是奪得幽燕之地而已。”耶律賢聞言點點頭,蕭綽也是眼神一亮,這休哥雖是初次統領大軍,卻未慮勝,先慮敗,端的是契丹人中難得十分穩重可靠的人。
這宮分騎軍是整個大遼最精華的軍隊,乃遼國立國根基,雖然号稱十萬騎軍,但一般隻有一半軍隊宿衛遼皇,一半在皇家圈占的水草地放牧,此時驟聞宋軍攻打幽州,其它兵馬倉促間無法調集,耶律賢将随扈的五萬宮分騎軍派遣出三萬人給他南下增援,已是信重到了極緻。對遼國皇室而言,即便是丢失了幽燕之地,這宮分精銳,能保存多少元氣,便當多保存一些,否則何以彈壓北地此起彼伏的各部蠻族。
皇後蕭綽平素裏喜穿漢人女子的華服,做漢女裝扮,今日爲南下援應幽州的宮分軍壯心,刻意換了身緊身窄袖的契丹女裝,更顯得明眸皓齒,身段婀娜,豔麗無比,衆宮分軍仰望二聖,倒有多半軍漢的眼睛都停留在她的身上。她與耶律休哥乃是舊識,前些日子韓德讓又與耶律休哥達成了同盟,因此休哥方才力排衆議,堅持舉兵援幽。萬衆矚目之下,蕭綽端起斟滿烈酒的金盞,低聲道:“陛下不勝酒力,便有我代他敬出征的契丹健兒一杯酒,願你們得勝歸來!”将手中金盞捧與休哥,自己有端起一杯,一飲而盡,這遼國的酒甚烈甚辣,即便如蕭綽這般豪爽的契丹女子,一杯下去,也要強行忍住洶湧上來的酒意,臉頰頓時绯紅一片。耶律休哥見狀也将杯中烈酒飲盡,高聲道:“休哥代南征将士謝皇後娘娘賜酒。”這蕭氏乃是遼人中大族,蕭綽少時便是契丹族中有名的美女,做了皇後以後聲望更隆,此刻見她舉動豪氣幹雲,不遜于男兒,三萬宮分騎軍頓時大聲歡呼起來,聲震數裏,士氣也旺盛到了極緻,耶律休哥方才引軍南去。
一片鐵甲铿锵之聲漸漸消隐不聞,蕭綽目送逶迤南去的大軍,鳳目中方才露出一絲憂慮,宋人大軍二十餘萬晝夜不停攻打幽州城,幽州留守韓德讓兵不過兩萬,苦苦堅持,城中一日三驚,亂民四起,“韓郎,你我還有相見的機會嗎?”她心中喃喃念道,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手心中。
此刻,幽州城頭,韓德讓已然三日三夜沒有合眼了,宋軍一上來便擺開了四面齊攻的架勢,定國軍節度使宋偓攻南面,河陽節度使崔彥進攻北面,彰信節度使劉遇攻東面,定武節度使孟玄喆攻西面,由潘美任幽州行府,協調四面攻城軍,曹翰、米信率鐵騎、虎捷軍駐守在幽州東南面,随時準備攻擊敢于靠近幽州的遼人援軍,趙炅禦營則移師幽州城西的華嚴寺,連日來率領殿前班直督促将士攻城。
“蕭将軍勞苦!”耶律學古見韓德讓鐵甲不脫,困了便靠在城樓的案桌上休息一會兒,雖然兩日不眠不休,卻仍然神采奕奕,每當某段城牆告急,總能鎮靜地審時度勢,派出手下南北衙羽林精銳加以援應,令宋軍無法登城。耶律學古心下暗想,朝中權貴說幽州漢官心向南朝,人懷二心,卻未看到似韓德讓這樣的漢人,對我大遼朝廷的忠心,比契丹族也不惶多讓。他率領的爲數不多的契丹軍乃是唯一一支進入幽州的援軍。自從六月二十三日宋軍出現在幽州城下後,城中流言蜂起,有的說宋軍前番攻打太原,隻因城中百姓抗拒堅守,便有了焚城毀城之舉,若是幽州遷延不下,便是第二個太原,漢兵百姓們爲自身安危計,需得早早獻城,有的說契丹人惱怒幽州左近漢官漢民投靠宋朝,一旦宋軍退軍,便将把幽州漢人斬盡殺絕,或者遷徙到更遠的北地,給異族人爲奴隸。這兩種版本的流言越傳越廣,竟然在百姓和普通漢兵中煽起了極大的不安,耶律學古前來找韓德讓,便是商議此事。
韓德讓聽他說明來意,沉吟半晌,道:“宋人兵臨城下不過三日,城中流言便如此之廣,必是有細作出力擾亂人心。要破解這流言倒也不難。”他正說話間,忽然砰的一聲,一塊巨大的床子弩從城樓的窗戶裏穿了進來,帶着勁風深深紮進石壁之中,饒是幽州城樓純用磚石修築而成,格外堅固,也似乎抖了一下,滿屋裏都是鐵弩箭巨大的尾枝嗡嗡顫動之聲。韓德讓不動聲色,揮手叫湧進來的數名衛士退下,繼續道:“宋遼相争,人心反側,百姓無所适從。耶律兄是皇族貴胄,又從城外頭來,德讓正可借重。”耶律學古忙謙道:“所謂疾風知勁草,時窮節乃現,宋人大軍攻城以來,某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韓兄乃是我大遼國南面長城,有什麽吩咐,盡管道來。”他知道韓氏三代都深得遼國皇室的信任,韓德讓更和蕭綽自幼交好,被蕭綽倚爲心腹,眼看耶律賢身體江河日下,太子年幼,遼國又有太後秉政的傳統,此時契丹族中的貴人大都向往南朝文化,是以耶律學古對韓德讓也格外尊重,與他稱兄道弟。
韓德讓見他語出真心,便沉聲道:“事急從權,吾思量來去,有三着應對之策,一則學古兄可假傳皇帝陛下旨意,城中百姓協力抗敵者,俱都嘉賞,此戰過後,城外那些南投百姓棄置的土地田産,全都賞賜給城中百姓。二則讓軍兵們四處傳言,南朝取了幽州,便将像太原一樣,派駐禁軍,原有漢兵盡皆不用,官吏調任南方閑置,并說汴梁兵在城外打草谷厲害的緊,一旦入城,百姓的财産性命都岌岌可危。三則由軍兵巡行全城,但有無事聚集的百姓,全都抓起來,以雷霆之力,安定人心。”
耶律學古聽他說完後,吸了一口涼氣,他知道韓德讓是個不拘小節成大事的人,可沒想到假傳聖旨這等事情居然如此輕松的從他口中說出,嗣後萬一耶律賢怪罪,或者朝廷對城外棄置的田地另有安排,韓德讓如何交代?但眼下火燒眉頭的時候,似乎韓德讓之策卻是救急的良方,他思慮半晌,點頭道:“韓兄爲大遼守此幽州城,學古又何惜擔點幹系。”兩人商議一陣,耶律學古便告辭出來,見韓德讓手下部屬家将奔走于城頭之上,指揮着漢軍八營軍兵拼死守城,南北兩衙營、南北羽林營在漢兵中最爲精銳,被韓德讓留在城西作爲預備隊,控鶴營守城西,神武營守城北,雄捷營守城東,曉武營守城南。漢兵之外,少量原先駐守在城内監視漢軍的契丹兵也在統兵官的帶領下上城助守,不過卻盡皆躲在城樓之中射箭,縮在幽州漢兒兵的後面,這些契丹人在幽州呆的時日久了,不但原先的騎射功夫荒廢,連守城射箭,也不如南京留守衙門所掌管的漢兵。那些在城頭上冒着箭雨石彈守城的漢兵眼望着偶爾經過的契丹族人,大都流露出一股蔑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