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虞侯,禦營已開拔,再不催促,恐怕要耽誤了行軍。”骁武軍都頭馬欣破不耐煩地看着前面。
林中眉頭微皺,還未答話,慕容剛便接道:“打下幽州城,還不知道有沒有賞賜,急什麽?”“正是,”吳鐵也道,“噗”的一聲吐出嘴裏銜着的一根草莖,“幽州城,契丹人是那麽容易打的,趕得快的,早死早投胎麽?”聽了三位得力下屬的怨言,曉武都虞侯林中眉頭皺得更緊,卻也不好說什麽,禁軍中普遍都是一股怨氣,雖然皇帝強行促師出征,并且身先士卒,幾乎是親自帶領禦營爲全軍前鋒,上至潘美、曹翰等大将,下至普通軍卒,卻都打不起精神。既然禦前班直願意做先鋒,那就讓他們做先鋒好了。
安西節度使陳德與新授右領軍衛大将軍楊業駐馬一處小山包上,默默無語地注視着已經變成殘垣斷壁地太原城。這山包原先在雄偉巍峨晉陽城面前絲毫不顯眼,如今反而顯得突兀起來。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燒死人的焦胡味道。
禁軍放火焚城那日,乃是預先在城内各處堆積柴草,提前半日出動了騎兵四處驅趕百姓,午時一到,數萬騎在全城各處同時點火,城中同時起了上萬個火頭,火勢一起便蔓延極快,城内原有的百姓眷戀故土,不肯搬遷,躲藏在各自屋内,此時走避不及,爲烈火焚燒而死,慘叫聲聞于數裏之外。無論是被強行驅趕至汾河對面搭設窩棚,準備興建新城的十餘萬太原百姓,還是奉命駐紮城外營壘接受點檢改編的三萬多北漢殘兵,無不惶恐落淚。太原軍民倚若長城的楊業更是數日不食不語,整個人都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楊将軍向稱無敵,遲早有日,必能複起。”沉默得太久,陳德亦感覺有些尴尬,口不對心地寬慰道。趙炅賜劉繼業恢複往日姓名楊業,算是替他摘清了與北漢劉氏的關系,又授了右領軍衛大将軍,但兵權卻近乎于無,往日裏麾下有近萬壯士的堂堂建雄軍節度使,如今隻落得統領一支兩千人的廂軍,爲北伐幽燕的大軍押運糧草的地步。三萬餘彪悍敢戰的河東軍亦是如此,大都降爲廂軍,拆散了分配到各部。
楊業回頭注視着陳德,,他雖已年近五旬,颔下胡須染着點點星霜,身闆卻頗爲硬朗魁梧,此刻目光更是銳利如同鋒刃一般,半晌後,方沉聲道:“陳節度過譽,”他擡頭看了看太原城天上盤旋不止的無數秃鷹,歎了口氣,又道:“自古以來,忠臣不事二主,吾不能保劉氏江山,做了貳臣降将,畢生功業,便如過眼浮雲一般,再也休提。隻是陳節度年方少壯,前途未可限量,老将倚老賣老,有幾句話相告,卻也是多餘。”陳德忙拱手道:“蒙楊将軍擡愛,大人就當吾是子侄輩般便好,有什麽訓誡盡管說來,感激不盡。”
楊業斜眼看陳德,見他神色專注,甚是恭敬,方才道,“吾知你與契丹南京留守韓德讓有舊,眼下又受着朝廷的猜忌。但彼輩胡酋,皆是人面獸心之輩,無時無刻不想魚肉中原百姓。陳節度不可因私情而忘大節,這番漢之别甚是要緊,行差踏錯,便身敗名裂,遺臭萬年,若是不信,且看石敬瑭的下場。”他這話說得铿锵有力,自有一股威勢,陳德心下一凜,拱手道沉聲道:“德受教了,多謝老将軍警醒。”他如今在大宋朝廷中的官職遠高于楊業,更有如狼似虎的部屬數萬正砺兵西北,卻對楊業執禮甚恭,敬的便是這股彪炳千秋的浩然正氣。
楊業見他慨然聽命,點點頭,指着不遠處林中那邊三千曉武騎軍,沉聲道:“你的那些護軍等得不耐煩了吧。”
陳德回頭,隻見林中等人都望向這裏,眼中雖然沒有不耐煩之意,卻是百無聊賴。自從陳德擅自率領安西軍在太原與曹翰對壘之後,趙炅便加強了對他的看管,雖然仍在禦營之中,卻着曉武都虞侯林中帶着三千騎兵重重駐紮在陳德軍營左右,行軍時也同進同出,監視防範之意在明顯不過。不過對林中等人來說,也是一樁苦差事,陳德官階高,朝廷表面上,至少在幽州全勝之前,還是維持着他的待遇和體面,骁武軍名爲随扈,實則監視,卻不能太過幹涉陳德的行止,否則打起禦前官司,惹得陛下發怒,兵部隻會責怪骁武軍不會辦事。
眼看陳德與楊業作别,在三百牙軍的簇擁下上路,等待了半天的骁武軍才懶洋洋地翻身上馬,嘴裏不幹不淨地罵着六月裏這悶熱的鬼天氣,縱隊跟随在陳德所部的後面。趙炅因爲陳德擅自與曹翰對壘之時對他心生惱怒,又或許是專注督促殿前班先鋒精銳趕到幽州,便不再傳令陳德到禦營中随扈左右,陳德也樂得自在,一路與牙軍營軍士指點北地山川,一路緩緩驅馳,一直銜着禦營的尾巴而行,走了十幾日,抵達了易水,隻見已有四五萬餘禁軍如同散了包裹的豆子一樣灑在河灘上,東一營,西一營,如同千百叢蘑菇一般布滿河灘地,場面蔚爲壯觀,廂軍督促這民夫正在趕做過河的橋梁。
陳德見河灘上的禁軍裏潘美的旗号,有曹翰的旗号,甚至還有武功郡王趙德昭的旗幟,卻唯獨不見趙炅的龍旗,陳德叫張仲曜前去打聽。“軍卒言道,官家抵達易水,聞聽日騎東西班在劉仁蘊、孔守正兩位将軍統領下奪取了岐溝關,大喜過望,不待修造橋梁,便督促殿前班直,涉水而過,如今已向涿州而去。”
“什麽?趙炅居然超越了禁軍主力,帶領班直精銳爲先鋒?”陳德頗有些驚疑,望着易水河灘上懶洋洋地撘營,放馬,造飯,甚至解開了衣甲曬太陽的各部禁軍,趙炅居然嫌禁軍主力行進緩慢,急不可耐地率領着僅僅三萬餘人的禦營精銳當先行進,如今恐怕已經快到涿州了。潘美、曹翰等将雖然得着他信重,但畢竟是趙匡胤留下的舊将,在趙炅的禦前班直中,有他一手簡拔的劉仁蘊、孔守正、傅潛、王超等親信将校,又有崔翰這穩重的宿将統領全局,麾下三萬将士乃整個中原軍隊精英所聚,也難怪趙炅有此信心。
“是故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裏而争利,則擒三軍将,勁者先,疲者後,其法十一而至。”陳德眼望着蕭蕭易水,滿眼皆是無精打采的禁軍士卒,喃喃自語。
“什麽?居然穿城而過,徑自往涿州而去?”官家岐溝關内,日騎東西班指揮使孔守正剛剛與降宋的岐溝關軍使劉禹交接好防務,原本是做的等待官家駐跸關城,等待後續禁軍主力到達的打算,誰想道這裏還未交接完畢,後腳趕到的趙炅馬不停蹄,居然又以傅潛爲前鋒,穿城而過,殺奔涿州而去。
“孔将軍,易州境内多山河,運載往來,多用騾馬,契丹人騎軍不能任意馳騁。朝廷得了易州,向北便直趨涿州,幽州,向南屏蔽徐河、唐河一帶保寨,唐興,長城口諸關隘,實是不可多得的地利。易州雖久陷落胡塵,城内的百姓可都是心懷故土的,得知王師收複故土,幽燕父老無不奔走相告。易州健兒,熟悉左近山川地理,願爲王師前驅。”投誠過來的遼國易州軍使劉禹望着匆匆趕回的孔守正,忙不疊地與他說話,這幽燕漢人在遼國統禦下最是受氣,就連身爲軍使的劉禹,親族都不免被契丹人欺侮,但百年來南面朝廷委實也太不争氣,晉朝時險些連汴梁也給契丹人占了。不過眼下看來,南面的将軍也不好說話,獻城之後,孔守正一千班直接管了岐溝關城防,隻粗粗點驗了易州原有兵馬,也不提接下來如何安置,看他前後忙得團團轉的樣子,劉禹想找他說上一句話也不容易。
孔守正皺着眉頭,似聽非聽,直到劉禹湊到跟前,方才沉聲道:“劉軍使,兵貴神速,吾這邊要領兵往涿州幽州而去,望劉軍使約束易州降卒,勿要橫生事端,劉軍使獻城的大功,吾自會向朝廷上表輕功。”言罷,也不待劉禹答話,在親兵的簇擁下轉身翻鞍上馬,“駕——”的一聲暴喝,戰馬翻起四蹄,揚長向北而去,大隊渾身籠在鐵甲中的日騎東西班精銳騎兵緊随其後,如同潑風似地沖出關城,岐溝關中隻剩下一片金鐵腳鳴的铿锵之聲,叫人心生寒意。劉禹望着日騎東西班衛士的背影,擡頭看,關城之上,已換上了大宋的旗幟,自己統率這兩千餘易州漢兵,點驗之後便要開出關城,偌大的岐溝關城,一時間竟顯得空空蕩蕩起來。
爲避嫌疑,劉禹帶易州兵在岐溝關南面下寨,等了一日夜,方看到廷禁軍大隊,此後便有連綿不斷地軍馬經過岐溝關北上,看旗号,多是鐵騎、控鶴、龍捷、虎捷等頭等禁軍主力,盔甲鮮明,兵力雄厚,加上各色雜号禁軍,前後竟不下十數萬人。“軍使大人,南朝兵鋒如此之銳,看來吾等獻關投誠這步棋是走對了。”軍中書記官錢慶對劉禹道。劉禹卻是面帶愁容,無他,經過了這麽多支禁軍,也沒有一個将領來向他交代,這兩千易州兵如何安置,全都浩浩湯湯地向涿州、幽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