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九衙署前高挂着的燈籠,上面用隸書大大地寫着“安西”兩字,這一年多來,教戎練銳兩軍無數袍澤血灑大漠,便是叫馬賊遠遠看見這兩字便望風逃遁。
“李都頭,此番聯絡伊州刺史陳在禮,結果如何?”埋首于案牍之中的蕭九擡起頭來,對他溫和地笑笑。
李朗眼觀鼻,鼻觀心,面沉似水,雙手抱拳,沉聲道:“啓禀蕭将軍,伊州刺史陳在禮,已經決定率全州軍民投入安西,隻待大人前往安撫點驗。”
“什麽?”蕭九大喜過望,派李朗這一百多人前去聯絡伊州,原本隻想與陳在禮一起聯手對付馬賊,他怎麽也沒想到,李朗居然能說服陳在禮來歸。
伊州州将陳在禮乃是安西四鎮餘脈,第十幾代先祖起便在伊州爲将,朝廷将安西四鎮主力調回中原後,吐蕃、回鹘相繼來侵,陳氏諸将與周遭胡虜虛以逶迤,苦苦維持局面,直到今日。這陳在禮手下可是有将近三千精兵啊,皆是與回鹘、馬賊交戰中千錘百煉下來的精銳悍卒,而陳在禮本人,也被西域尚存的安西四鎮餘脈奉爲首領。教戎、練銳兩軍進入西域以來,所收服劃地自守的漢兵雖然不少,大都隻有數百人一股,或者幹脆就是一些武裝了的村落,得到盤踞在西域将近兩百年的安西陳氏的投效,可真是如虎添翼了。
“陳氏領有伊州已曆數百年,雖然對我軍并無惡感,但卻總不願歸順。不知此番爲何如此幹脆?”蕭九擡頭,忽然發現李朗的面頰白得像紙一樣,臉色一變,問道:“李校尉,你可是受了重傷?”
李朗以右手扶着左肩下側,勉強笑道:“不妨事,被賊子咬了一口。”
蕭九見狀臉色一沉,喝道:“既然身上有傷,交完令便趕快回營療傷調理。伊州情狀,明日再報知與我,或者回頭你派一名口舌便給的軍士前來報告即可。”他對于李朗的身份心知肚明。從安西軍的角度來看,軍中有金陵李氏、後蜀孟氏後人,日後江南、蜀中兩地便可傳檄而定。從個人的角度來看,蕭九也是做過托孤之臣的,自然也不希望李朗出事。
李朗本想将事情禀報清楚再行回營料理傷情,傷口處的劇痛一陣強過一陣,若不是靠着毅力支撐,隻怕早已痛暈了過去。他的背已經全部汗濕,便拱手道:“謝蕭将軍體恤。”轉身緩慢走出了正堂。蕭九凝視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李朗遙遙晃晃地騎乘着戰馬返回軍營,他适才全憑這一股蠻勁撐着精氣,現在交完了令,整個人松弛下來,劇痛和疲勞如同潮水一般陣陣襲來,幾乎便要在馬上暈厥過去。這趟伊州之行中的場景便如同走馬燈似地在眼前晃來晃去。
“歸順朝廷,爲什麽要歸順朝廷?朝廷給了我們什麽好處,西域漢人斷頭灑血,開墾了這片土地。朝廷一聲令下便将大好江山拱手讓人。四鎮子民盡數淪爲異族牛馬,爲奴爲婢的時候,朝廷在哪裏?西域漢人血流成河,妻離子散的時候,朝廷在哪裏?由漢至唐,由唐至宋,我西域士民,不過是朝廷眼中的棄子而已。”與自己并肩作戰的伊州騎軍都頭蔡漣憤憤不平的面容浮現在面前。就是這蔡漣,帶領五十騎兵去阻截三百馬賊,最後喪身胡塵,被挑在馬槊上的首級仍然怒目圓睜,那逼視的眼光讓李朗不敢正視。
“混蛋,我們是漢家軍隊,将士的墓碑上當然要刻漢字!”伊州州将陳在禮怒氣勃勃地訓斥着一個不小心問墓碑用回鹘字還是漢字來銘刻陣亡軍人姓名的工匠。伊州淪陷數百年,其中很長一段時間分别向吐蕃和回鹘稱臣求和,獻上土地和子女玉帛,這些屈辱的回憶,是曆代陳氏守将心中最不能揭開的傷疤。數百年來,吐蕃和回鹘人在伊州生息繁衍,與漢人雜居在一起,漸漸地便有了混種的趨勢。而守将陳氏保持伊州獨立性的一條原則便是,軍中隻通行漢語,死後墓碑一律隻銘刻漢字。
左胸上的創口又似燃燒一樣的劇痛傳來,“噗”的一聲,是那馬賊魁首一槊刺來,隻要往下偏上數分,就要刺中心口,不知爲何,自己卻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不待那涼沁沁地槊尖旋轉翻攪,左手死命地抓住槊杆。
“喝!”地大叫一聲,對面那敵人地眼眸中終于透出了一股恐懼,不待他撒手躲避,自己運起全身力氣,忍住疼痛,将那槊杆往裏拉了幾分,右手刀落,站在那敵酋的脖頸上,鮮血噴濺了自己一身。敵酋授首,自己斬斷了槊杆,小心翼翼地将敵酋那馬臀後面蔡都頭的首級解了下來。
眼看軍營漸近,自己營帳中燈火閃爍在望,李朗所有的毅力似乎終于消耗殆盡,在一陣怒潮般的疼痛襲來後,眼前一黑,軟軟地歪在了馬上。
黑暗中,隻嗅到一股香甜的味道,李朗仿佛回到了當年的金陵,無憂無慮的王孫公子,衣香鬓影,越女吳娃,如果不是遭逢大變,師傅帶自己來到西北,恐怕李天和将永遠是一個不識人間疾苦,成日裏玩弄詞章的濁世佳公子吧。父親、母親、小姨,師傅,還有許多軍中袍澤的面容,忽遠忽近,忽明忽暗,朦胧間,師傅忽然身披黃袍,頭戴金冠,三軍将士都朝他三呼萬歲,在他的左右娘娘,近前看時,一位是黃女史,一位赫然卻是小周後的面容,她看向師傅的目光,說不出的親憐蜜愛,就好像當初小姨進宮時候看向父皇的目光一樣。李朗想要大聲呼喊,可是這三個人徑自接受者三軍和百姓的朝拜,竟無人看他一眼。他想奔過去,質問師傅和姨娘,可是身體卻無法動彈。猛然用力,李朗睜開了雙眼,卻發現自己已然躺在了營中的帳内。身上的衣甲已經解開,一雙素手正仔細地給自己纏裹着繃帶。
安西軍的繃帶乃是匠作營專門用草藥和酒精浸泡過的,纏在傷口上,劇烈的灼燒感和疼痛過後,是一陣舒服地清涼,李朗的傷口原本有些化膿惡變的趨勢,幸好他那日暈倒後被及時發現,此後日日都有人爲他刮去腐肉,清洗傷口,兼且他十*歲年紀,正是人一生中生機最爲旺盛的時機,這麽重的傷勢也好轉了過來。
李朗心中感激,回過頭去正欲道謝,言語卻生生憋在了口中,原來爲他換藥裹傷地居然是敦煌城中地位超然尊貴的周後。“你總算醒過來了,大夫說,隻要人醒過來了,這傷勢就算是好了一小半,不過還需要多多靜養。”周後一手環過李朗的肋下,将繃帶饒了過來,一手握着另外一端,細心地在他身側便打了一個平實的結,然後用随身的剪子将繃帶剪斷。岚州圍城時,她也經常陪着黃雯巡視傷患,這些療傷的手段,早已駕輕就熟。
李朗嘴角動了動,低聲道:“多謝小姨。”
周後眼神一閃,問道:“天和,你怎麽改了稱呼?你母親将你托付給我,小姨就是你的母親一般。”這段日子來,李朗總是躲避着不與周後見面,即便是偶爾相見,也總是說上兩句話就走,今日他重傷昏迷了數日,周後不顧嫌疑,衣不解帶地照顧到他醒了過來,誰知開口第一句話,便将從前的“母後”稱呼換做了“小姨”。那還是大周後去世之前,李天和對待字閨中的周薇的稱呼。
李朗沉默了半晌,苦笑一聲,道:“安西軍中,已經沒有金陵李天和,有的隻是教戎軍百夫長李朗。父親大人已經蟄居汴梁,受封隴西郡公,不再是南唐帝王,而小姨,乃是河西百萬軍民敬仰的周夫人。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這稱呼,也當然要改一改。”他雖然年紀不滿二十,這番話卻充滿了蕭瑟之意,仿佛一個飽經世事的中年人的口氣。
周後倒吸了一口涼氣,想不到李朗對自己的誤會居然如此之深,原本因爲李天和不顧惜自身安危,上陣厮殺受傷的惱怒一起發作出來,她不忿地斥道:“天和,你怎麽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你是金陵李氏血脈,帝室貴胄,焉能自暴自棄。你父親雖然暫時寓居汴梁,但陳将軍遲早要将他營救回來,倒是我們一家就可以團聚。我與你師傅間絕無苟且之事。”說到這裏,她俏臉微紅,不便再多做解釋,隻氣呼呼地看着李朗,周薇從小到大,從未被親人如此誤會委屈,若不是姐姐親口将這個兒子交托給自己,幾乎要把他剛剛裹好的繃帶給拆下來。
李朗看着周後憤憤不平地樣子,心中一陣苦笑,這才是姨娘的本來面目啊。平日裏的溫柔恬靜,那是自己親身母親的性格,周薇自從入宮承接了姐姐的後位,便将少女時代那些剛強任性都收拾起來,刻意模仿起姐姐的舉止風度來,所以李天和有時也會在姨娘的身上依稀看到母後的影子,但他到了岚州,河西以後,年歲既長,又多了許多經曆,自然分辨得出,姨娘原本的脾性與真正的母親之間的差異。
注:宋人王在《默記》中說:“李國主小周後,随後主歸朝,封鄭國夫人,例随命婦入宮,每一入辄數日,而出必大泣,罵後主,聲聞于外,後主多婉轉避之。”李煜被毒死後,小周後憂憤過度,跟着去世。
作者猜測,應該大周後溫柔賢淑一些,小周後剛烈一些,若是她心甘情願服侍天子,也不須宮女相強,不會如此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