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曜見慶池手腳僵硬,身材臃腫,眼神散亂,一望便不是練過武的人,乍聽到選拔文士射禦二藝的标準時尚且有些驚恐,旋即轉爲堅毅神色,心中也暗暗歎服,果然能在一方面有成就之士,無不身具恒心毅力。
二人各自想着心事,就要走到館驿門口,慶池突然一拍腦袋,大叫一聲:“是了是了。”狀若苦思冥想的難題忽然得到答案一般。
張仲曜眉頭一皺,還未發問,慶池便恍然大悟般道:“适才看主公神色,雖然勉強将在下收爲幕僚,卻對吾的見解尚有許多保留。現在吾終于明白主公不肯采用吾所獻計策的真正原因了。主公尚武,麾下文士亦能挽強弓,正所謂上行下效,聽聞主公以軍法治民,那麽各處百姓都能成行列而戰,而且戰力恐怕不差。若是用了吾的計策,百姓心中不忿,又各懷武藝,隻怕當即便要反了。如此悍民,就算是有大軍數十萬,隻怕也難以壓制,更何況軍士原本與百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說,吾那自以爲嚴絲合縫的理财之策,在主公的治下,便是取亂之道了。”
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面色慚愧地對張仲曜拱手,爲剛才的舉止告罪。這慶池雖然在計财方面心思深沉,但亦有其癡處,平素待人接物反不如一般商賈和儒生來的八面玲珑。
“這個同僚,日後倒是不難相處。”張仲曜微笑與他拱手道别,見門口有一個承影營的軍士喬裝做賣跌打藥的江湖漢子,便将他叫了過來,掏出五十文銅錢買了五貼。跌打膏藥乃是軍中常備之物,需要随時補充,這一舉動落在旁邊禁軍的眼裏毫無異樣。
張仲曜揣着那藥貼回到驿館,小心的關上房門,将暗藏在藥膏夾層裏用蜂蠟保存的薄薄一紙帛書取了出來,這是安西諸将就經略河西的重要事項對陳德的密報。若是不重要的事項,安西節度使是很願意使用大宋軍方的驿站系統的,每個月河西都會通過軍驿向陳德呈上幾件軍書,倒快捷穩妥,也不怕朝廷查驗。
“佑通因襲李衛公成法行軍,效果很不錯,照這麽來,吐蕃部落拿他們是根本沒有辦法的。”陳德讀過了張仲曜譯出的密報,笑道。
當下馳獵軍和錦帆軍駐紮涼州,掃蕩吐蕃殘部,将他們向南驅趕。最初的計劃是錦帆軍留守涼州,而馳獵軍出動,但在涼州往南便要穿過祁連山,進入青藏高原的北部地區,這一帶地廣人稀,騎軍補給不便。後來羅佑通便按照當年李靖北擊突厥時行軍的法子,除了留下少部分軍士在涼州警戒外,錦帆軍和馳獵軍一起出動。騾馬化的步軍所攜帶的辎重量是大大超過騎軍的。騎兵高速奔馳一段路程後會需要很長的休息時間,平日也是緩緩行軍。長途行軍極遠的路程,步軍不但不會拖累騎軍的速度,反而能使騎軍奔襲更遠的距離。而且依靠着步軍堅實的營壘和軍陣,原本不戰即退的騎軍有了更多戰術選擇。這種行軍的方式,步軍集群攜帶大量辎重,防守能力亦不弱,乃是戰場上的支撐,而騎軍則好像母艦所搭載的飛機,以步軍集群爲圓心,搜索掃蕩周圍數百裏的草原,特别适合對付已經四散的吐蕃部落。
被馳獵軍跟蹤已經足足一月,眼看就要入冬,吐蕃拔海部的牛羊不但沒有上膘,在不斷的遷徙中反而掉膘掉得厲害。
“父親,這麽東躲西藏下去,遲早也要被漢人拖死,不如幹脆集合族中勇士,與他們拼了吧!”少族長拔海末羊話雖然說得很硬,但臉上的神色卻有些枯槁,夙夜警戒防備漢人騎兵偷襲,連日來都不得休息,便是血氣方剛的漢子也吃不住。
“你要戰,那也要敵人和你戰才行,這些漢人騎兵小群三五騎,大群百多騎,到處都是,勇士們一靠上前去,幾百步以外他們轉身便跑,我們退回來,他們又跟上來,陰魂不散,不知打的什麽主意。”二兒子拔海又專頗爲氣憤地揮舞着手裏的彎刀。
拔海牟之臉色陰沉,爲了躲避這漢軍騎兵的跟蹤,部落一直遷徙,牛羊已死了兩成,許多老人孩子,拔海部估計活不過這個冬天,該死。後面跟着的漢人簡直就和狼群一樣,根本不與拔海部的勇士交戰,隻遠遠地綴在後面。根據出去哨探的勇士得到的消息,周圍幾百裏的地方都有漢騎出沒的痕迹,也就是說,拔海部落無論如何都逃不脫這些漢騎的耳目。所不知道的是,這些漢騎到底在等待什麽?或者是,等待着拔海部落的命運是什麽?
“再這樣跑下去,部落就要散了。”拔海牟之緩緩道,“不要理會那些漢人騎兵,就地休整三天,三天之後再出發。”
兩天之後,拔海牟之知道了等待的結果,大約五千多人的漢人步軍靠近了拔海部偶的營地。
“把抛石機,連弩車趕快架設起來。長槍營披甲,掩護弓弩營向前放箭,陌刀營準備殺進去,刀盾營負責放火。”錦帆軍林宏望着拔海部落連綿的營帳,裏面影影綽綽有不少女人孩子的身影,熟練利落的下達着命令,他原本以爲錦帆軍沒什麽建功的機會,誰知随着羅佑通提出來的新戰術,錦帆軍反而成了每次攻打草原部落的主力,而馳獵軍的任務則是偵查,追蹤吐蕃部落,隔斷戰場附近吐蕃部落之間的聯系。這一個多月來,犁庭掃穴的事兒錦帆軍已經幹過好多回了,一次比一次熟練,沒有城牆保護的部落在訓練有素的戰争機器面前,隻有粉碎和臣服兩種命運而已。
“等馳獵軍的軍使勸降回來,辎重營會第一次投射石彈和猛火油彈,馳獵軍會第二次派出軍使勸降,如果這些蠻族還是冥頑不靈的話,就該輪到我們動手了。”刀盾營十夫長周筠向亢山道.安西軍在涼州城下抓了将近三千多俘虜。周筠原來都是禁軍中的都頭,耍的一手好刀法,在涼州城下投了安西軍後,經過一個多月的訓練,便被補充到錦帆軍刀盾營。
"大哥,你說這些吐蕃蠻子,降還是不降?”雖然周筠在軍中的職位隻是十夫長,老兄弟亢山卻不改對他的恭敬。
“吐蕃蠻子不見棺材不掉淚,見識過吾錦帆軍的手段後,大概就要降了。”周筠“噗”的一聲吐出一塊樹膠。因爲他和亢山都是光身漢子,不免有些亂花錢的習性。這是出發前用一貫錢從一個胡商那裏買的稀奇玩意兒,周筠買了一塊後極喜歡上了這東西,尤其喜歡在開戰前嚼上一陣,嚼完了以後用一塊綢帕包好,洗幹淨以後下次還可以再嚼。
雖然加入錦帆軍時間很短,官職也從原先禁軍中的都頭降到了十夫長,周筠卻對安西軍有了一些歸屬感和自豪感,在這裏當軍士,兩個字,爽快。掃滅吐蕃部落這幾仗拉下來,有時候周筠覺得自己好像戲文裏面薛仁貴征西一般,三箭定天山,所向披靡,安西軍軍官晉升的路線也很簡單明了,武藝、功勳、人望,周筠覺得自己的位子還是很有機會往上挪的。
打着白旗地馳獵軍軍使很快返回,帶來拔海部落的回答,族長拔海牟之願意獻上一半的女人和牲畜,隻要安西軍放開道路,部落将遠遠遷徙到大非川以南的高原。在被漢人大軍趕上之後,拔海牟之心中已經不住的咒罵自己,爲何要貪圖河湟地帶水草豐美而留了下來,眼下就是要走也走不掉了。不過這個回答,對馳獵軍指揮使羅佑通而言,隻有一個意思。
“林将軍,看來還是要有勞錦帆軍。”羅佑通看着遠方惶惶不可終日地部落牧民趴在圍欄上向漢軍軍陣這邊張望,騎着健馬的五千多部落男丁攜帶了武器聚集在部落營地旁邊,卻隻是盤着馬匹,并不敢主動向錦帆軍的軍陣發動攻擊。“這個部落有兩萬人呢,收拾了它,青唐城北面就再沒有大的吐蕃部落了。”林宏緩緩道,轉身命辎重營開始抛射石彈和猛火油罐子,各重步兵營與弓弩營則準備上前。周圍的馳獵軍騎兵也開始集合起千人隊,準備逆擊硬沖步軍軍陣的吐蕃騎兵。
數百部抛石機同時發動,覆蓋性地對部落營地的打擊,這樣的威勢不是弓弩所能比拟的,尤其是這些抛石機所抛射的彈子中間,還夾雜着大量裝滿火油的陶罐子,引線在抛射前已經點燃,在空中閃着明滅的火星,紮在地面上,就是一灘流動的火油,砸在帳幕上,頓時便有老弱婦孺尖叫着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實心的石彈則不斷将大地砸得微微震顫,偶爾有人畜躲避不及,就是腦漿迸裂,筋斷骨折的下場。
滿耳充斥着族人的哀号,身邊幾個親信貴族全都用乞求的眼光看着自己,拔海牟之痛苦地閉上眼睛。
注:見《唐李問對》
太宗曰:“平突厥時用正兵,今言正兵,何也?”
靖曰:“諸葛亮七擒孟獲,無他道,正兵而已矣。”
太宗曰:“晉馬隆讨涼州,亦是依八陣圖,作偏箱車。地廣,則用鹿角車營;路狹,則木屋施于車上,且戰且前。信乎,正兵古人所重也!”
靖曰:“臣讨突厥,西行數千裏。若非正兵,安能緻遠?偏箱、鹿角,兵之大要:一則治力,一則前拒,一則束部伍,三者疊相爲用。斯馬隆所得古法深也!”
作者:冷兵器時代,騎兵是幾乎極端偏重攻擊能力的兵種,而防守能力很弱,所以遊牧民族決戰,往往一錘定音。
在步兵的幫助下,騎兵能走得更遠。遊牧民族也是如此,他們的騎兵母艦,就是部落。成吉思汗遠征都是整個部落男女老少一起出動的。
草原決戰,漢軍戰争效果的關鍵就是摧毀部落,徹底消滅其戰争潛力。遊牧騎軍則要全力阻止漢人的步軍主力發現、追上、貼近部落,因爲充斥着老弱婦孺牛羊牲畜的部落本身戰鬥能力遠遠不如專業的戰争機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