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先祖當年遷到這片荒蕪之地,全爲躲避兵災。各位大人此時看來峰巒疊嶂的美景,在農人的眼中,奇峰突起,卻遠不如平坦土地适合耕種,又交通不便,族中老人常講,恨不得仿效那上古寓公,将這崎岖不平的山地削爲平地。”陳衮眼望着遠方煙霧環繞的山巅,悠然說道,陳德耳中聽來似有諷刺之意。
“這山區雖然不便耕種,但卻是保境安民的絕佳地勢,倘若不然,朝廷何必化偌大力氣,力圖恢複燕雲十六州,若是照着陳翁所言,将天下群山削平,胡人鐵騎,豈不是任意馳騁縱橫?中原百姓苦也!”陳德回敬道。周述聽得兩人語意逐漸不善,忙笑着打圓場道:“俗話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周述今日聽了兩位高見,果然不同凡響。”他一邊說,一邊朝陳景良使眼色,那陳景良也是心思剔透的,連忙接過話頭,仔細向陳德介紹起那東佳山的各色美景來,與周述一唱一和,竟然讓陳衮與陳德二人再沒有說話的機會。
他二人的心思,陳德與陳衮如何不明白,兩人一個是手握雄兵的西北藩鎮節帥,一個是道德楷模當時世家家主,并無實質的利益沖突,既然語不投機,便不多說話,直到陳德在周述的陪伴下告辭離去,陳景良回到家中,向陳衮請罪道:“族長,這陳德乃是西北藩帥,朝廷忌憚他,卻也奈何不得,今日下午,請恕景良谮越之罪。”
陳衮擺擺手道:“無妨。從陳德這人從前的作爲來看,雖然厚顔侍奉三朝,卻身具枭雄之資,是有心席卷天下的人物。但這天下豈是這麽好奪得,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三千江南子弟甘願随他萬裏奔波,西北起事,上萬部屬家眷被困危城而全軍不亂,反而奪了河西,可見已具人和。河西近胡地,西取回鹘勇士,南收吐蕃健馬,東面關中千裏膏腴更是帝王基業,河西對此有居高臨下之勢,這是地利。
可惜的是,天下紛亂久矣,民心思安,這汴梁官家得了天時,已穩穩地做了天下真主,這陳德雖有地利人和,難道竟能逆天行事?此人本事越大,攪動的風潮越大,将來牽連起來就越厲害。又和吾族同姓,今日吾若是不和他有些言語沖突,恐怕朝廷遷怒與吾九江陳氏。不過,你做的也不錯,免得他萬一成事,對我九江陳氏恨之入骨,痛下狠手。”
此刻,這潛居東佳山,平日無事時便與東佳學子研讨儒學要義的世家家主,竟如久曆宦海的朝廷重臣一般氣度,更顯出對天下大勢了若指掌般的從容,也隻有九江陳氏爲數不多幾個長老和執事才了解這爲看似慈祥和氣的老者的另外一面。
回到江州城中,張仲曜已帶領衛士在城門迎候,向陳德行禮之後,秉道:“大人,夫人尚在城内綢緞莊裏揀選布料,說是北地再難買到這許多漂亮綢帛,難得來江南一趟,定要滿載而歸。還讓末将轉告大人,一旦回城不須回府,直接到韓記綢緞莊去,還有幾匹上好的綢料讓您也一起挑選挑選。”
陳德心中暗贊張仲曜安排得妥帖,他不便在江州逗留,一路上林中又監視得緊密,原定約見江南衆商賈的日子就定在了今天江州城内。他回頭對林中拱拱手,笑道:“這韓記乃是江州數一數二的大店面,聽聞林虞侯也是有家眷的人,這娘們兒最喜歡錦緞絲綢,要不要随吾一同去挑選幾匹綢緞?”
林中見他相邀,心裏雖然想着要給王氏買幾匹上好的料子回去,卻不欲與陳德糾纏太深,恭恭敬敬躬身道:“陳節度美意,在下心領,隻是保護大人責任重大,下官隻帶領骁武軍在那韓記綢緞莊周圍爲大人哨衛便可。”
陳德點點頭,也不相強。見陳德要去和内眷相會,不欲與他關系太深的周述便作别回了州府衙門,張仲曜帶路,一行人來到城裏韓記綢緞莊,此間正是一處鬧市,街上行人如織,來往穿梭購買錦緞的夫人小姐絡繹不絕。綢緞莊内熙熙攘攘的大多是女子,忽然見一彪威猛軍漢圍攏在綢緞莊的周圍,不禁吓得花容失色,隻有幾個青樓女子向那骁武軍中的年輕俊俏子弟亂飛媚眼。
店中掌櫃見狀,先回頭對幾個店小二吩咐道:“切莫驚擾了各位夫人小姐,”再忙不疊跑将出來,向陳德開口便告罪道:“幾位大官人恕罪,小店乃是江州城中正經生意人家,百年老字号,不知大官人們有何貴幹?”他見陳德衣飾華貴,被一衆軍官拱衛在中間,是以便向陳德開口告饒。
陳德笑道:“掌櫃的莫要驚慌,吾夫人現正在寶号挑選綢緞,這是來接她回府的。”說着就要擡步入内,誰料他身前的店掌櫃居然身子不動,沒有讓開去路,陳德身邊林中、張仲曜等軍官正當要開口呵斥那掌櫃的,那掌櫃的卻哭着一張臉央求道:“大官人莫怪,小店中盡皆是嬌怯怯地夫人小姐,再有就是丫鬟這些女人家,許多都是這江州城裏有頭有臉達官貴人的内眷,大官人身邊都是些如虎似狼的漢子,一同進去的話,隻怕驚擾了這些婦人,讓小店作難。”
聽他語意甚哀,陳德便不怪罪,回頭對張仲曜笑道:“既然如此,你等便在店門口等候。這婆娘挑選起綢緞來,便是泥人也讓你等出了火性,兄弟們不必肅立,隻散在旁邊的茶館相候便罷。”張仲曜躬身聽令,安排随行的牙軍和骁武軍衛士在附近的茶館,一邊吃茶歇息,一邊等候。這時代因爲茶葉專賣的緣故,好茶比醇酒便宜不了多少,衆軍兵都十分領情,唯有林中不放心陳德,帶了幾個親信禁軍,和張仲曜一道守衛在韓記綢緞莊門口。張仲曜與林中地位相若,脾性也有些相投,這段時間來刻意接納,兩人便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天來。
陳德邁步進入店裏,在店掌櫃的帶領下,穿過大堂中陳列綢緞的貨架,曲曲折折,門外的景象已然看不清楚,見陳德回頭張望,店掌櫃靠近半步低聲道:“軍情司吉福參加主公,寒蟬大人已經安排江南商賈在店中内室等候,隻待主公訓示。”陳德一愣,盯着吉福留着倆撇鼠須和胖胖的圓臉,笑道:“吉福,你是錦帆營出去的,吾記得你,相貌變了好多啊!”見陳德居然對自己還有印象,吉福按捺住心中激動,點頭解釋道:“承蒙大人挂懷,吉福敢不效死。勾大人說小的氣質不類商賈,不但讓吾除了跟他學習了不少商賈伎倆,還養出了幾十斤肉,變成如今這副摸樣。”陳德伸手拍拍吉福肩頭,安慰道:“隐藏行迹殊爲不易,吾深知之。外面辦事,一切多加小心。”
說話間以來到了一間内室門口,吉福告了個罪,搶到陳德身前,屈指按照一定的節奏在門上敲了十幾下,陳德心中不禁莞爾,這叩門的節律,分明是将當世的名曲“六幺”稍作變化而成,以此爲暗号,倒是頗具雅意。
勾落安原先混迹秦淮的經營畫舫的,在神衛軍中挂了個散員都頭。這時代的優伶雖然沒有賣藝不賣身的說法,畫舫中的頭牌姑娘卻不是有錢财就可以一親芳澤的,更類似後世的紅歌星,而經營畫舫的老闆則更類似于歌星的經紀人一類的角色。而大名鼎鼎的香粉都頭勾落案正是其中翹楚。若不是陳德在黃雯熏陶下,對這時代的詞牌也有些熟悉,無論如何是聽不出這叩門節拍的奧妙,更何況江州衙門三班那些大字不識幾籮筐的捕快了。
台步進入内室,二十餘名原先挂名在神衛軍下面的江南商賈一齊躬身道:“屬下參見大人。”動作一緻,聲音整齊,陳德管中窺豹,已知勾落安将這夥商賈已經控制得極穩,他見當先一個商賈赫然便是矮胖的營殖都頭韓商,便擺手笑道:“衆位都是神衛軍袍澤故舊,不必多禮。”
韓商原先便是神衛軍衆商賈之首,見陳德目光首先便落到他的身上,心下一凜,有心上前巴結陳德,卻不敢搶在勾落安前面說話。勾落安笑道:“吾等皆是陳大人的舊部,眼下大人控扼河西,正待進取西域,貫通東西商路,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吾等敢不爲大人效犬馬之勞。”他的真實身份,就是這些原先隸屬于神衛軍的商賈也不知底細,隻道此人在西北混的風生水起,搭上了故主陳德這條線,陳德又通過他來收服原先的部屬,卻不知勾落安已是陳德麾下軍情司掌控方面的一員大将。
這些商賈一則有把柄握在陳德手上,二則都是江南人氏,對外來的北朝官吏天生有排斥的心理,陳德好歹算是舊主,在朝廷也官居節度,日後就算和朝廷翻臉,看他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手段,朝廷要在短期内鏟平河西也不看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