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一路上可以走走停停,但既然已經來到了江州,離浔陽不過咫尺之遙,卻不能逗留,反而要一副雷厲風行地做派,命江州知州周述次日即陪同他一道前往浔陽頒發金匾,禦賜楹聯等物。周述巴不得他快點交卸差事,自然無不從命。
九江陳氏乃是曆代受封的大家族,對接待欽差乃是駕輕就熟。浔陽縣内邊有陳氏族人迎候欽差,越近陳家村,道路越是平整潔淨,兩旁遍植桑樹,孩童背着竹簍在半山的林間采摘山果,一派田園風光。
“當年先祖陳旺帶領族人來到這裏,尚且是荒山野嶺,陳氏族人胼手砥足,方始開創了今日的局面。”在浔陽縣迎接欽差的陳景良頗爲驕傲地介紹道:“這道路兩旁除了桑樹之外,山坡上還遍植了桃李等花果樹,春日繁花爛漫,乃是難得的美景。”
江州知州周述也笑道:“正是,尋常村落,各自經營田産,那來心思去營造這樣的人間美景,唯有三千口聚族而居的義門陳氏,方有這樣的氣魄。這九江陳氏的四絕,不知欽差大人可曾聽過?”
陳德見旁邊陳景良臉上露出矜持神色,便知這周述是搔到了癢處,知趣地問道:“咦?居然還有這等說法,還請周大人見教。”
周述作爲當地的父母官,治下有這樣一個天下道德楷模的家族是萬分得意的,便道:“這四絕乃是堂前架上衣無主,三歲孩兒不識母。丈夫不聽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見陳德流露出疑惑而洗耳恭聽的神色,周述更得意道:“這堂前架上衣無主,說的乃是,放在堂前架上的衣服乃全族公有的,穿衣全看是否需用,待客穿好衣,勞作就穿粗衣,衣衫不用時則全部挂于堂前。”
“哦,竟有此事?“陳德奇道,側頭看看陳景良身上上等的绫羅衣衫,笑道:”若是景良兄這等上佳衣衫也是挂于堂前任人取用嗎?“這九江陳氏名震當時,一門多人出仕,官居節度的陳德與陳景良稱兄道弟,也不算是自謙過甚。他這問題雖然有些尖銳,卻也是拜訪陳家的客人聽到”堂前衣無主”這節時常問的問題,陳景良溫和的笑着解釋道:“在下這身衣衫也是挂在堂前,不過陳氏義門,接待上差的事宜俱由在下主持,是以别人到很少取來穿用。”陳德笑着朝他拱拱手,心道,既然這接待賓客者有專用的衣衫,那其他專職的管事,族中長老自然各有自用的物事,雖然挂在堂前,卻是誰也不敢去取用的。就好像後世小單位配車,雖然沒有說明是給頭兒用的,但誰也不會頭大到去向頂頭上司要車鑰匙一樣。這看似公允的法子,不過是将對物品的占有按照等級刻在了人心裏罷了。
周述心中暗笑,這初來拜訪九江陳氏的客人總也不信天下竟有将孔孟之道發揚到如此極緻的家門,卻總是被折服而歸,他也極享受這個看着别人被折服的過程,見陳德不再說話,他接道:“這三歲孩兒不識母,說的族中的嬰孩都放置在一起哺育,不分你我。隻要有孩兒一啼哭要奶吃,任何一個有奶的婦人見到都會喂奶,時間一長,小孩自然不分辨誰是自己的母親。”他講完之後,撚須微笑得好不猥瑣。陳德心道,這原理和後世的保育院相似,隻不過連女工的哺乳期也給剝奪了,讓更多的人可以參加勞作。
“丈夫不聽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說得乃是,這義門陳氏子弟自然是諸陳氏先輩教化得極好的,可外姓嫁入的女子卻不然,子曰‘唯女子與小人其難養也’,是故陳氏祖訓家中子弟不可偏聽妻室言語。族中男子每日一同出門耕田,日落而返,歲末所入全收入全族倉廪,族中三千口同炊共飲、擊鼓傳餐,家無私竈,是以人無怨言。”陳景良頗爲得體的繼續解釋道。
這陳景良面容白皙,肚腹隆起,顯然不是經常頂着烈日在田間勞作的人,陳德笑道:“景良兄休要欺我,你這模樣,分明是自幼束發觀書的書生,哪是每日都要下田勞作之人。”
陳景良聽陳德如此說,愣了一愣,方才答道:“陳氏乃耕讀傳家,在下不才,幼時被族長選入家學中讀書,确實從未耕田。”陳德誤以爲他也要下田勞作,對一個讀書人而言,不亞于是一種侮辱,就要像以爲一個将門子弟是普通軍戶子一樣。陳景良見陳德如此無禮,話語間不免有些生硬。周述忙笑着打圓場道:“陳節度乃是武人,不知景良兄乃是進士出身的才子呢,隻不過他情願歸隐故園,不屑于如吾等一樣做個俗吏罷了。”
陳景良忙謙道:“金陵僞朝的功名,不提也罷。”語間頗有自得,又表達了和金陵李氏劃清界限的意思。
陳德心道,這有田同耕,有飯同吃,豈不是後世人民公社的做派,正所謂三個和尚沒水吃,後世那場運動造成了三年災荒,常言道三個和尚沒水吃,難道這義門陳的家教竟然如此之好,居然能夠改變常人的趨利避害的本性嗎?更何況族中長老還有将子弟選入族學,給*的人生劃出士農分野的權利,笑道:“聽聞朝廷每年嘉獎義門陳氏糧食二十萬斤,可是真的?”
陳景良笑道:“皇恩浩蕩,浔陽陳氏感激涕零。”他隻道陳德爲了彌補适才的唐突,故意提起這樁美事,誰想到陳德隻是爲了印證對人民公社時代生産效率低下的記憶罷了。
陳德笑着點點頭,心道世上原本沒有新鮮事。
陳景良果然是專門負責接待貴客的,穿過曆代朝廷表彰樹立起來的重重門阙,将陳德一行引至西側接官廳,陳德稍事休息,便前往中堂頒發金匾和禦賜楹聯。禮儀完畢,更有這一代的陳氏家主陳衮相陪,參觀府中中景緻,午飯後再前往東佳書院。
就将陳氏經過十數代的休養生息,到了如今,可謂極盛,家族内擁有學校、藏書樓、接待所、醫室、祠堂、田莊管理部門。午飯時,三千多人同炊共食的場面蔚爲壯觀,陳德與江州知州周述有幸與一座年齡是自己兩倍的老頭子共進午餐,桌面上的雞鴨魚肉等皆炖的極其軟爛,唯内地州府鹽價騰貴,造成口味偏淡,而面對一桌子危襟正坐、雞皮鶴發的老人家,陳德的胃口哪裏好得起來,放眼望四周看去,隻見人分大小,性别而坐,青年女子,青年男子,中年婦女,中年男子,老翁老婦皆同坐一桌,桌上的食物各有不同,總的來說,越是長者,所衣所食便更爲精美。
“怪不得丈夫不聽妻室言,大部分的生活都是集體行動,哪裏私密的夫妻生活的空間。”陳德腹诽道。适才陳景良告訴他,陳氏男丁不許納妾、隻娶一個老婆,就連家主也不例外,頗讓陳德肅然起敬,但他不能接受的是,陳氏男女的婚姻皆是族長與族中老人根據家世、八字甚至抽簽來決定,根本沒有兩廂情悅的空間。
這冠絕當代的名門用飯時講究食不言,寝不語,便是周述在此間用飯時也一改往常飯局中口若懸河,唾沫星子狂噴的習慣。飯畢,路上聽聞東佳山巅景緻頗佳,石色潔白如玉,光可照人,更有紫石壁屏,其石紅黃二色交相輝映,高數十丈;泉出屏下,飛白瀉碧譽爲奇觀,泉水奔流聲聞數裏,有時涓涓滴滴聲如仙樂。陳德便在陳衮、陳景良和周述等人的陪同下登東佳山,然後返回江州。
此處景緻雖好,規矩又太多,還特别歧視女子,若是夫人一同過來了,恐怕要吓壞了她。一邊登山,陳德暗暗爲沒有将黃雯帶來而慶幸。一路上攜帶眷屬遊山玩水不要緊,若是到義門陳頒旨也帶着夫人,恐怕那家主陳衮的臉色也不會這麽和藹了。
這義門陳氏的家主陳衮身着葛衫,面目蒼然,但精神矍铄,不似陳景良那麽言辭便給,卻給人一種寬厚親切的感覺。但仔細打量,卻又叫人捉摸不透,一路上倒是周述說話的時候多。
登上東佳山巅,遙看群峰竟立,飛瀑流泉,不由讓人心懷一振。陳德頗有些不滿陳衮一路上沉默寡言,故意要和自己劃清界限,淡淡笑道:“吾在金陵時便曾聽聞,九江陳氏出自後主陳叔寶,乃我江南貴胄,今日觀之,果然蔚爲盛大,就連這東佳山上也雲蒸霞蔚,似有王氣。”他自己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曾出仕金陵似地,此言一出,周述和陳衮的臉上同時變色。雖然大家都知道陳德不是什麽得寵的朝臣,但他以朝廷欽差的身份說出這番話,可是誅心之語了。
注1:寇準《題江州義門》:文明魁天下,孝義蓋鄉闾歲賜三千粟”,即指淳化元年(990)及其後,官府每歲給陳氏貸粟以度春荒,待秋收後還倉,一鬥隻納一鬥,沒有租息。這是朝廷對陳氏的厚愛。歲賜三千粟,樓藏萬卷書。朗吟開綠酒,雅叙煮青蔬。長吟雲天外,家和慶有餘。
注2:仁宗嘉七年(公元1062年),義門陳氏已曆時300餘年,全家3700餘口,田莊300多處,成爲當時人口最多的一個家族。這麽大的一個家族,精誠團結,顯得勢力過于膨脹,朝廷開始害怕危及自己的統治。于是當文彥博、包拯、範師道等重臣建議皇帝對義門陳實行分家時,正中了宋仁宗的下懷。于是,宋仁宗嘉六年(公元1061年),頒旨義門陳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