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冷瘴,乃是這時代對高原反應的一種别稱。大唐軍隊屢次受挫于大非川,烏海以南,很大程度便是這冷瘴所緻。常年活動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唐軍,在海拔兩千多米的河湟地區與吐蕃人交戰占據壓倒優勢,但一旦進入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大非川以南地區,卻被習慣高原生活得吐蕃人屢屢擊敗,不得不說,高原是上天賜給吐蕃人的坦然屏障,同樣,高原使吐蕃人繁殖效率低下,一直到近代都隻有幾百萬的人口規模,唐代以後再沒有對中原形成過威脅,而是選擇了向中原朝廷歸順臣服。
當着衆将的面,陳德将冷瘴産生的原因簡單介紹幾句,羅佑通和林宏連連點頭。
“我走之後,各軍當合力将河西之地的殘敵餘燼掃蕩幹淨,然後大力招攬關中漢人西進屯墾,參照岚州竟土之法分給土地,定居耕種三年後授予地契。”布置完各軍遠期的作戰方向後,陳德緩緩将話題轉到理政方面,“馳獵軍治鄯州,錦帆軍治涼州,骠騎軍治靈州,練銳軍治沙州、瓜州,白羽軍治夏州,練銳軍治甘州、肅州。各州城内的居民,從事商業的列籍爲商民。”
陳德頓了一頓,走到大幅的西北各軍州地圖跟前,河西之地形如蝶蛹,安西軍将從這裏振翅而飛,掀動風潮。他指着地圖上隴山以西,直至蔥嶺,撒馬爾罕的大片地區,沉聲道:“雖然軍号安西,但是朔方、河西、隴右、安西、北庭這萬裏之地,都是我軍将要馳騁的戰場,吾離開這段時日,諸君姑且狠狠選練兵馬,打磨爪牙,日後自有用武之地!”
于伏仁軌和羅佑通不自覺的相互看了一眼,從對方眼中都讀到了熱切之情。鄯州現在尚且在吐蕃人手裏,夏州更是黨項拓跋氏的腹心之地,但這兩州更是襟帶山河的要害之地,與其将治所在瓜州,肅州這樣的内地,還不如在更廣闊的地方施展拳腳。占據了這兩州,就可以像辛古收服草原部落一般,收服吐蕃部族和黨項人,将來的成就,又何止一軍指揮使。
“城裏的商戶們頗爲狡詐,軍士們每天打熬力氣,和這些奸商鬥心眼可是爲難。”辛古頗有些感慨的歎道,現在每個軍都分到一座大城,讓原先在岚州時便對商戶分外頭疼的軍士治理城池,确實有些強人所難。當然,這是在軍士們不用橫刀講道理的情況下。
“這個好辦,”陳德見各軍指揮使都面露難色,笑道,“吾有個省事的法子,将城内有頭臉的大商戶都組織起來,讓他們成立一個商會,城裏修橋補路之類的事情都交給商會維持去。再将城内所有商鋪造冊登記,按照大小位置、歲入多少,給每個商鋪核定一個稅額,這個叫做商鋪稅。城内的商戶,每口人一年上交價值一貫的錢物,這個叫人頭稅。這兩稅稅額定好後,每年由商會代收來交給軍府便成。作爲交換,城裏一切事務,由商民推舉的護民官同商會共同商量着辦吧,這個叫商民自治。等于是商戶們出錢向我安西軍買了自治權,同時也接受我安西軍的保護。”
“如此甚好,可是,若是兩稅稅額太高,商戶們肯答應嗎?”李斯沉吟道,他是料理過一段民政的,深知市民讨價還價能力的可怕。“無妨,我軍定制商鋪稅,大緻按照城中商鋪一年所入十中稅二來定,人頭稅不得擅自增加。”陳德擔心将領們擅自增加人頭稅,着重強調道,商鋪稅在某種程度上有調節貧富差距的作用,而人頭稅的作用則相反,“幾年以後,這些商戶給我們交上來的賦稅,肯定會比朝廷從前的稅款豐厚得多。”陳德頗爲自信地肯定道。現在安西軍已經完全控制了河西走廊,雖然無法想象擁有城市自治權的商人們将如何創造貿易财富,但少了官府管制,胥吏刁難,商業經濟的活力肯定會比朝廷管制下要好。想到此處,陳德又補充了一句:“各軍不必駐屯城内,隻在城池旁邊另擇險要之處,設立堡壘安置大軍。軍府不得經商營利,違者開革。”
“難道州城就完全交給那些商戶們自己管治嗎?”于伏仁軌有些不解地反問道。
“當然不是,軍府要在城内設立刑事裁判所,任命州官和捕快,專事糾察幹犯刑律之事。還有,讓各正教教門長老設置宗教裁判所,防止有人妖言惑衆。讓商民們自己成立商事裁判所,不涉及刑律一切糾紛讓他們自己仲裁去。李斯你再籌建一個巡回商事裁判所,巡視各城,專門審理商民官司。各城商民可以選擇在本城的商事裁判所解決糾紛,還是在巡回裁判所解決。”陳德看衆将都仔細記下來了裁判所的安排,這些将領在岚州已經有許多處置糾紛的經驗,心知這個事情非比尋常,若是設置失當的話,軍政長官就會有滿腦袋官司纏身。“還有,從現在開始,各城裁判所就要積累成例法。”陳德想了想補充道。
就這樣,連續十數日,陳德仿佛唠叨的唐僧一樣向各軍指揮使交代了治理地方的各項事務,對這些半輩子都在沙場上滾爬的軍将而言,種種商戶和蔭戶自治架構,确實最大限度的将他們從繁瑣的民政事務中解脫出來,躺着收錢的事情誰都願意。而對于那些安西軍統治之下的子民來說,“自治”這兩個字的意義,要很久很久以後,才品嘗得出那酸澀中帶着甜美的味道。
朝廷的旨意很快下來,不知是趙炅還是趙普的手筆,反正是大大地褒揚了陳德所部的赤膽忠心,欽賜各軍旗号,并宣布了陳德改鎮安西節度使,觀察甘肅涼靈四州。看來,朝廷對陳德的知情識趣還是比較滿意的。如果他能迅速起身入朝的話,朝廷就會更加滿意了。東線大戰在即,董遵誨奉命将靈州城移交給安西軍,自己率領城中兩千禁軍,一路護送安西軍節度使陳德入京。自從旨意宣布後,董遵誨已經派人來催促過陳德好幾次,仿佛擔心陳德賴在河西不走一般。
陳德原有的親衛已經分派到各軍中充當骨幹,此番入京所攜帶的,乃是新編六軍過程中選拔出來的三百牙兵。承影營校尉張仲曜有獻河西的大功,卻不能得授軍指揮使,陳德對他心有歉疚,正巧需要一個熟悉汴梁朝廷情況的軍官爲副,便任命他兼任了牙軍營校尉,以示信重。這樣一來,衆将反而要向張仲曜道賀了。一切都準備停當後,便與董遵誨約定了吉日啓程。而擔心黨項拓跋氏發難的白羽軍欲早日回到地斤澤,出發更在陳德之前。
這天早晨,但聞三聲門響,陳德沉聲道:“進來。”一見卻是于伏仁軌一臉肅容的立于門口,拱手道:“白羽軍今日返回地斤澤,仁軌特來向大人道别。”
陳德笑道:“待會吾和衆将還要相送白羽子弟,于伏将軍豈不是要道别兩次。”話音未落,臉上笑容卻收斂起來,原來一身戎裝的于伏仁軌進門之後,居然推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在地,重重叩下三個響頭。
“男兒膝下有黃金,于伏将軍,你這是作甚!”見平日裏素來崖岸自高的于伏仁軌居然說跪便跪,陳德不覺有些失措,還來不及伸手去扶,于伏仁軌已經立起身來,看着陳德,沉聲道:“大人爲相救全軍眷屬,親身赴險,此恩此義,仁軌粉身難報。此去經年,兵戰兇危,隻怕未必有機會向大人行跪拜大禮,仁軌便莽撞一次了,此去成敗不論,此心追随大人,仁軌九死無悔。”原來白羽軍所在形勢乃諸軍中最爲險惡的,于伏仁軌此番回去于黨項諸部周旋,亦未必有必勝的把握,兼且陳德本人身在汴梁虎口,爲了不留将來遺憾,索性先行了臣子的跪拜大禮,以示追随決心。
白羽軍走後兩日,終于到了陳德本人出發的日子。黃曆上寫着大利西方,忌作竈,宜出行。
聽張仲曜相請出行,陳德推開門出來一看,不知何時,院落中已經整整齊齊站滿了百夫長以上的軍官,不知何時聚集到陳德的院中,見陳德出來,同時讓開一條道路,在各軍指揮使的口令下向陳德行以軍禮。見陳德投來探詢和斥責的目光,張仲曜頗爲尴尬地解釋道:“大人不欲張揚,屬下知之,可總得讓兄弟們表表心意。”
陳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什麽也沒有說,院落中兩百多條漢子,個個身姿挺立如槍,辛古、李斯、羅佑通、林宏都在其内,他們投來的目光中滿是忠誠和熱切,讓原本平靜的陳德也不禁心潮起伏,他整了整頭盔,将肩頭的猩紅大氅拉直,啪的一聲,向這兩百多個忠心的部屬還以軍禮,大聲道:“諸君各自努力,待陳德歸來,與諸君一同開拓萬裏河山!”不知送别的軍官有沒有聽懂這句突然湧到腦海裏的話,陳德邁步走下台階,緩緩從百夫長的人叢中走過,對每一個百夫長他都真正用目光緻意,最後走出了這片院落。此間作别之後,安西軍各路豪傑将分赴各方開疆拓土,沙場角勝,來年再聚時,不知會少了哪幾個兄弟。陳德心頭不禁陡然湧上一絲傷感,旋即将這股愁緒壓了下去,隻餘滿腔滾燙的豪情,大步邁出門去。
目送着陳德的背影,仿佛對自己說話,李斯用低沉而堅定的聲音道:“大人一定會回來的。”此時此刻,位居軍主高位的李斯居然覺得心頭空空蕩蕩地不盡踏實,仿佛長久以來一棵遮風擋雨的大樹蔭庇突然不在了,又仿佛在茫茫草原上失卻了方向一般心慌意亂。“原來指揮使大人在我等心中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李斯暗暗歎道,也許正是爲了擔心朝廷發現這一點,大人才禁止部屬們出營相送吧。
外面,一百五十牙軍牽着馬匹,列成嚴整的方隊肅然而立,親衛将陳德所乘的一匹白馬牽了過來,在陳德上馬之後,大家才在百夫長的命令下,以統一的動作翻身上馬。
爲了不讓朝廷低估自己對部屬的控制能力,陳德特意要求軍指揮使以下的軍官都不要送他出營,徑自帶着三百牙軍及辎重,來到靈州城下與董遵誨會合啓程之處。
安西四鎮尚紅,是故前朝有“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之句。陳德身後牙軍撐起六面猩紅大旗迎風獵獵飛舞。董遵誨已然等得有些心焦,見陳德隻率領三百随行軍士前來,送行将領一個也無,他也自高自大起來,心道,一個赴阙軟禁的節度使,囚徒一般的人物,倒不宜将他禮遇得太高。一直待陳德騎馬行至面前,董遵誨仍然高踞馬上,大聲道:“陳節度叫老将好等,若是諸事停當,吾等這邊出發吧。”
陳德仍然沉浸在适才送别的氣氛中,他人高馬高,就這麽雙手搭着馬缰,居高臨下地看董遵誨,一語未發,直看得他心裏發毛。董遵誨不知他有何用意,再看陳德身後三百虎贲之士,個個對自己怒目而視,不禁汗流浃背,暗暗罵了自己一聲,當面這可是手握數萬精兵,經略西域萬裏的安西節度使,自己怎地妄自尊大起來。陳德隻這麽沉默地看着,他便自己翻身下馬,按照下官參見上官的禮數,拱手道:“下官董遵誨奉皇命護送陳節度赴阙,諸事已然準備停當,可否出發?”
陳德淡淡地看了一眼,仿佛大山一樣的無形的威壓撲面而來,見董遵誨有些心虛地側頭避過他的目光,方才沉聲道:“走吧。”輕踢馬腹,那剛馴服不久的白馬不滿的嘶鳴一聲,向東奔去,三百衛士擎着大旗緊緊跟随在後。董遵誨立在原地愣了一愣,方才悻悻地帶領兩千禁軍跟着,仿佛真的是保镖護衛一般。
遠處,安西軍營壘高聳的望樓上,辛古、李斯、羅佑通、林宏等人翹首東看,直到陳德大軍消失于天際,依然矗立良久。
第六卷“春風不度玉門關”到此結束。下一卷“笑談渴飲匈奴血”敬請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