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擲矛斷旗,驚得兩邊對峙的數萬大軍都屏住了呼吸,就連岚州軍的軍官,也同時忘記了發令射殺,數息之後,數萬軍兵同聲嘩然,如同一個鼓起的氣球哄然爆響,宋軍那邊充斥着震天的喝彩聲。靈州巡檢董遵誨臉上也露出得色,左右看了看銀州刺史李克遠和河西軍節度使,意味明顯,這就是大宋的勇士,中原百年闆蕩鍛造出來的勇士,不是你等邊鎮藩部可以想象的。他倒忘了,原本是要派這個林中去送死的。
陳德軍中,上至軍指揮使,校尉,下至軍士,無不哄然叫罵,臉露忿忿之色。陳德在軍中威望隆重,江南岚州河西,一路風雲際會,開創一片基業,此時的陳德乃是衆軍士身家性命,榮華富貴仰賴。居然在兩軍陣前遭人折旗,等于是光天化日之下給三萬新軍甩了一個大耳光。見那宋軍騎将和手下會合之後,并不就此退去,而是在一箭之地外勒馬而立,看樣子還有話說,左右都望向陳德。
陳德臉色也頗爲不善,看着那個臉龐頗爲滄桑地宋将,沉聲道:“膽敢毀我軍旗,諸君誰爲我射殺之?”兩軍陣前,可不是惜才之地,這員宋将如此勇猛,陣前搏殺,不知要取去多少麾下勇士的性命。以此度之,評書中曹孟德長坂坡下令要生擒趙子龍的情節,直如兒戲一般。對敵人的愛惜,就是對同袍的殘忍。
衆将等的便是這句話,雖然林中頗爲巧妙地停在了一箭稍遠之地,但軍中自有強弓硬弩。聽陳德下令,精通遠射的射箭手米荻、馬靖、仲潼等人紛紛取弓搭箭,運力上弦,側頭隻看陳德發令。
林中在轉瞬之間生死關前走了一遭,暗叫僥幸,若不是陳德軍中弓箭手無人擅自放箭,而陳德以下的軍官們在一瞬間的驚怒之下号令未發,任他武藝如何高強,此刻必定已是死人。他強力平複劇烈跳動的心髒,深吸一口氣,遙望着對面營壘上頗似将官的一群,大聲喝道:“我乃大宋骁武軍校尉林中,奉我家董将軍之名前來邀戰。”
終于弄明白了這宋将來意,他話音未落,陳德便沉聲喝道:“放箭!”兵者,詭道也,兩軍陣前不是坐而論道之所,這校尉竟然敢折斷他的将旗,就要有付出性命的準備。一聲弦響,數十神箭手同時放開拇指和食指,箭似流星趕月一般朝那宋将飛過去。
眼看林中就要被射死馬上,兩邊觀戰的數萬軍士似乎同時驚呼了一聲。靈州巡檢董遵誨也氣憤地大叫了一聲:“卑鄙!”
林中早已料到陳德不會善罷甘休,卻沒想到在這個距離上,敵方軍中尚有如此衆多的神箭手。他以來不及後悔,下意識地拈起适才屬下遞來的一柄大槍,舞動槍花,上護人,下護馬,噼噼啪啪連續拍落了好幾支照着要面門咽喉等要害處飛來的雕翎箭,卻不能全然遮護的周全,胸口、肩頭,馬身上仍被射中了幾十支箭。雖然禁軍校尉良好的铠甲使大部分箭都不能透入,仍有幾支箭陰毒地穿過铠甲的縫隙,深深地紮入肌肉之中,胯下健馬更是可憐,馬頭顱上射中三箭,胸口大腿上射中三十幾箭,幾乎連哀鳴都沒來得及發出便軟倒在地,自顧不暇的林中差點掉下馬來。
左右骁武軍騎兵又驚又怒,全都縱馬上前,一邊舞動兵刃擋住紛至沓來來的箭羽,一邊将林中從已經僵死的馬匹上扶起來,一名騎兵将自己坐騎讓給他,林中強忍住疼痛,一手握住那透甲而入的箭支尾羽,一手拔出腰刀,咬牙揮刀,咔嚓一聲,将那插入身體的幾隻箭全都從中斬斷,黃豆大小的冷汗也順着林中的臉頰流淌下來。他伸手推開圍在旁邊的騎兵,顯露出自己身形,摘下橫挂在馬鞍上的大槍,朝着陳德營壘方向示威似地高高擎起。
見林中如此勇悍,宋軍大陣短暫的沉寂之後,又爆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不但聲浪更勝上回,而且此起彼伏,久久不絕。臉色難看的李克遠也不得不向董尊誨道:“大宋有此勇将,擊破陳德當易如反掌,何愁燕雲不複?”董尊誨撚着胡須,得意地笑道:“我軍中如林校尉這等鷹犬爪牙之将,還有許多,”他頓了一頓,看着在衆骁武軍騎兵的簇擁下朝本陣返回的林中,又轉頭對旗牌官道,“陳德吃了這一吓,估計今日便不敢再出站了,林校尉雖然殺了敵軍的威風,卻沒有完成軍令,功過相抵,便不賞不罰吧。”
陳德沉默地看着宋軍騎兵揚長而去,統管神箭手的射雕營校尉鄭兵等更跪下道:“屬下等無能,未能将敵人射殺,請主公降罪。”新任牙軍營校尉郭年正指揮軍士手忙腳亂地重新豎起将旗。陳德環顧左右衆将和軍士的臉色,無一不是憤怒參雜着屈辱的神氣,他沉聲道:“出營列陣,既然敵人這麽想要戰,我們便給他戰!加諸軍旗的恥辱,十倍奉還!”
“戰!戰!戰!”簇擁在陳德身邊,被宋将的彪悍表現刺激得不輕的軍指揮使,校尉和百夫長當即拔出橫刀,高聲喊道,“十倍奉還!十倍奉還!”。按照岚州軍的規矩,若是給敵人奪取軍旗,這一營一軍的番号就從此取消,所以軍旗在岚州軍中地位極爲尊崇。敵人毀去了陳德本人的将旗又全身而退,就好像拿紅布去挑逗一頭發情的公牛一般。
如此用榮譽感的軍隊,董遵誨定不能想象吧。陳德滿意地看着群情洶湧地軍兵,自己出戰,他必定以爲自己因怒而發兵,會放下戒心。這就更有利于爲馳獵、白羽兩軍出擊創造時機吧。想到此處,陳德舉起刀指着那折旗宋将的背影,沉聲道:“擊破敵軍,此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句話将因爲将旗受辱而憋悶出一腔火起的将領們徹底激發起來。
陳德所部原本就是要整隊出戰的,将令一下,六個弓弩營在骠騎軍的掩護下列成有一字長蛇陣,掩護着重步兵出營。所謂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陳德所部一出城列陣,慣于征戰的禁軍各部将校便有些皺了眉頭,隻見營門一開,弓弩手魚貫而出,在校尉們帶領下,幾乎片刻之間,三千弓弩手已經結成了嚴整的陣勢,靜靜地面朝禁軍方向持弓而立,沒有嘈雜,沒有喧嘩,甚至連左顧右盼地軍卒都沒有,隻有校尉和百夫長短促而清晰的口令随着風聲傳來。那些長年累月和軍卒打交道的中層禁軍軍官,才知道舉重若輕地做到這一點有多難,不知不覺,一些人因爲剛才林中的英勇行爲而沸騰的熱血已經冷卻下來,一些人心頭開始浮起一絲沉重的陰雲。
林中已經由軍醫裹好傷勢,董遵誨不會容他避戰,他勉力騎馬回到前陣。遙望敵軍轉瞬之間就列好陣勢,林中不禁也暗暗喝了一聲彩,心道,不愧是威震河西的精兵,死在這樣的勇士手下,卻也不冤。再看時,在已經列陣的弓弩手身形的遮擋之下,敵軍其它營伍列陣的情形已經看不清楚,隻覺得空氣中一股殺氣威壓越來越重,他回頭望了望本方獵獵飛揚的将旗,歎了口氣,下意識地将手放在了馬鞍前面的大槍之上。
在弓弩手的掩護下,長槍營結成了前五後四兩排方陣,陳德牙軍營,兩個陌刀營和三個刀盾營在兩排長槍方陣之中的長方形區域列陣,兩個陌刀營分别護住了長槍手本陣的左右兩翼。骠騎軍數千騎兵在步軍大陣右前方集結,以爲策應。
董遵誨耐心地等待陳德大軍列陣,不是他有風度,他不想因爲過早的進擊将陳德所部吓回營壘中去死守,藩部騎兵不擅攻堅,如果陳德打定主意死守營壘的話,禁軍會遭受更大的傷亡,身邊這兩個邊鎮藩部,也是兩條需要提防的餓狼。既然如此,索性勒得大方地讓陳德從容布陣,然後一舉擊潰。
不過陳德大軍布陣的時間之短仍然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眼看敵人中軍将旗豎起,顯是布陣已經完畢,卻靜立在地,沒有進攻的意思,董遵誨心頭微哂:“趁怒發兵,眼下陣勢已成,卻又露怯,天曉得此人如何成事?難道當真是氣運使然?”他指揮大軍日久,頤指氣使,隻微微做了個手勢,旗牌官忙不疊将軍令傳下。不待騎兵試探敵軍虛實,禁軍大陣便緩緩朝着對方推進過去。陣腳一動,各營校尉,各都都頭,全都大聲地呵斥這士卒保持好隊列,和剛才那般嚴整的氣象全然不同。兩邊的黨項、吐蕃兩部騎兵更是不堪,不但隊形不整,走得時快時慢,吐蕃兵還稍稍超出了禁軍大陣五十步左右,黨項騎兵卻落後了五十步,原本東西一線的前陣陣面,還未接戰,便開始有些歪斜。
不過這些都是正常現象,又不是在校閱場上演武,走的歪歪斜斜一點,又有什麽關系,大宋禁軍最重弓弩,隻需前行到弓弩射程之内,萬箭齊發,就要叫那陳德好看。董遵誨心中計較,看着遠方仍然凝立不動的陳德軍陣,臉上顯露出一絲輕松的笑意,數十年來,朝廷禁軍,戰無不勝。
作者:今日将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