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章退将


番邦進貢實則此時國際間貿易的一種形式,國朝回賜之物往往遠遠高于貢品價值。因此西域諸國乃至更遠的大食國商隊無不争先恐後,假借貢賦之名,謀取巨利。日子久了,朝廷便要求進貢的使者必須攜帶國書,但萬裏之外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楚,攜帶大批西域奇寶朝貢的使臣仍然絡繹不絕。朝廷不欲失了萬邦來朝的體面,又不堪其擾,便故意拖延接見日期,這些使者在秦州等州府久等,也可就地與當地商旅做些買賣。等候的使臣越多,時間拖得越長,這負責安排接待的都亭西驿監官便需要着力交好,衆使臣都不是傻子,私底下都給都亭西驿上下打點。所以這都亭西驿看似一個無權無勢的衙門,實則一年總有幾趟差事油水頗豐,這也是程庭理安于在這個無權無勢的迎賓衙門待下去,而沒有往吏部、戶部等衙門鑽營的一大原因。

乾德三年,程庭理尚是低品下僚,甘州回鹘進貢時,給監官的見面禮一雙白璧,外帶一名滿身珠翠的妖娆胡姬。那時他心底就豔羨不已。在衙門中苦熬年資,宦海沉浮,地位漸高,終于爬到了監官位置,收受番邦使節的禮物早成習慣,眼界也日益提高。這河西歸義軍使臣啰嗦半天,出手僅一枚玉環,可着實讓程庭理着惱,臉上當即變不好看起來。

敦煌依商旅而存,張仲曜與五湖四海之人交道甚多,慣能察言觀色,頓時醒悟這禮送得得薄了,當即陪笑道:“這玉環乃是送給程大人内眷賞玩的,下官另有一副碧玉杯盞頗爲精巧玲珑,今日不便攜帶在身,改日當送到府上,請程大人笑納。”

程庭理臉色方才舒展開來,笑道:“張番使客氣了,本官奉皇命促駕,不過聖上并未決定何時召見,沙洲使節行李衆多,在秦州已停留半載,再耽擱幾日,朝廷自會諒解的。”說完端起茶盞又輕輕地吹了來,張仲曜醒得,便站起身告辭。

次日清晨,歸義軍使臣隊伍便啓程上路,一行由秦州上船,順渭水而下,經京兆府,因爲害怕在耽誤了皇帝召見,張仲曜并未敢在京兆府,也就是長安停留祭拜先祖墳茔,沙洲使節乘坐的官船穿過關中平原,未到河中府時換大船,再由渭水駛入黃河,在順流而下,由黃河入汴河時又換了一次船。

臨近開封碼頭,使節團的官船忽然停住,等待一隊官船先行靠岸。張仲曜遠遠望去,隻見那隊官船共二十艘,居中兩艘座船尤其高大宏偉,兩船樓上都豎着雙節六纛,心知遇着了回京述職的節度使。此時的節度使雖然遠遠沒有初唐時天下九大節度使那般位高權重,但擔任節度使職位者必然是朝中元勳重臣,張仲曜私下奇怪,這節度使手掌軍、民、财、政大權,朝廷倚重之餘,頗爲忌憚各方節度使結盟對抗朝廷,爲何這兩位居然一點都不顧忌此節,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大搖大擺地聯袂回京述職,他雖然常在河西,卻極爲關注中原朝局,知道本朝守内虛外,以文禦武,到不虞發生外藩逼宮之事。

官船靠岸後,使團并不能徑自進入開封府,而是在碼頭旁邊一處驿站先休整數日,待都亭西驿知會鴻胪寺與禮部,然後在城内驿館安排好住處後,方能從容進入汴梁候着皇帝召見。節度使官船也因爲行李從人甚多,當夜也宿在碼頭驿站之内,與使節團所居的院落隔牆而居。

住下以後,張仲曜叫過安思道,低聲囑咐道:“朝廷高官歇馬本驿,你且約束同行諸人謹言慎行,務要惹禍。另外,向驿站小卒打聽,隔壁是哪位節度使?”安思道出去後,張仲曜便在房中洗了把臉,他在沙州時從未坐過這許久的船,連日來宿在舟中,隻覺得骨頭都晃得酸了,便取出随身攜帶的青峰劍,打算到院中舞一舞劍,活絡筋骨。

此時中原民氣與唐時已然大不相同,文武兩途分殊,讀書人不習武藝,隻專心讀書,期待科場及第蔚然成風。但西域河西諸州幾乎無時不在異族兵馬的威脅之下,唐時士子好習劍,騎馬、射獵等等尚武之風在仍然風行,是以張仲曜雖然做的是文官,對劍術也頗爲精通。

舞劍一陣之後,張仲曜自覺手腳心由冰冷變得暖和,氣息通暢,額頭微微見汗,适才些許暈船惡心之意盡去,正待回房歇息,忽聽隔壁院中有哼哈之聲,想是那節度使的随從在演武,張仲曜遠道而來,在汴梁并無根底,也想結識幾個好漢,便循聲而去。

驿站院落之間有月門相通,并未上鎖,張仲曜沿着曲折花徑來到一處亭台之旁,隻見一員老将手持五尺鐵槊,吐氣開聲,東一指,西一捺,雖無破風之聲,但招招都似蘊含着大力。這老将兩鬓微見星霜,面龐看似四十許,但身骨粗壯如熊虎,上身穿紫紅錦袍,将下擺紮在腰間,雙目圓睜,一招一式都是戰陣搏殺的實用招數。張仲曜見他服色,心道不好,想必是遇到哪一位節度使,此刻若是抽身離去,倒顯得唐突,便全神貫注地觀摩起來,心中暗暗叫好。

在亭台之中,還有另一老者身着便服,不知是那演武的節度使的客卿還是朋友,一邊撚着三绺胡須,一邊微笑觀看,他遠遠看見張仲曜走近,對他點頭示意,張仲曜見他态度溫和,也遠遠得遙施一禮。恰在此時,那舞槊的老将突然舌綻春雷,“呔”的一聲将那鐵槊脫手擲出,向亭台中急如閃電般飛去。張仲曜急道:“小心!”話音未落,卻見那短槊啪的一聲紮入亭台廊柱之中,若是偏了一分,隻怕要将那亭中喝茶的老者刺個對穿,他一顆懸着的心方才落了下來。見那亭台中的老者恍若無事,臉上溫和的笑意絲毫未變,輕輕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張仲曜臉上微熱,心道,這才是中土名士風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正待轉身離去,那老者卻招呼道:“這位公子,既來之則安之,何不落坐一叙。”

伴随他的招呼,從旁邊花樹山石之後閃身出現幾個侍衛軍官,隐隐擋住去路,張仲曜看出這些人每個身上都帶着淩厲的戰陣殺伐之氣,雖然都尚未抽出腰間兵刃,眼神卻隐隐閃着警告之色。張仲曜方才想起,自己唐突闖入觀看節度使演武,若不是那亭台中的老者不動聲色,甚至對自己緻意,恐怕已被這些侍衛拿下。

想透此節,他生出感激之情,對那些兇悍的侍衛微笑着拱拱手,施施然轉身步入亭台,恰巧那演武的節度使也回到亭中坐着喝茶。張仲曜顧念朝廷上下尊卑之道,未敢徑直落坐,隻恭敬地躬身施禮道:“沙洲歸義軍張仲曜,參見兩位大人。”

“歸義軍?”适才舞槊的老将露出疑惑的神色,另外一個老者思索片刻,沉聲道:“可是前朝張太保光複河湟十一州建立的歸義軍。”張議潮光複河西後,入朝爲官,先後擔任左神武統軍,司徒,南陽郡開國公,逝世後唐皇追封太子太保,以國公規格隆重下葬。這老者稱呼張太保,便是對張議潮十分尊敬了。

張仲曜感激的拱手道:“正是。”

那飲茶老者感歎道:“歸義軍孤懸河西,經年周旋虎狼之中,不想苦撐至今,你是歸義軍的,好,好漢子!”将手一伸,道:“随意坐吧。”他言談舉止間有一股讓人不得不從的氣勢,就是适才舞槊那老将也受他影響,看向張仲曜的眼神多了幾分好感。

張仲曜施禮後坐下,正猜測這兩位老者身份,那飲茶的老者卻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老朽張美,這位大人乃是鎮甯軍劉節度。”

張仲曜聞言大驚,他出使之前,曾經詳細了解朝中情形,張美、劉延讓俱是權傾一時的重臣,今日不想竟有緣與他們相晤。

這舞槊的劉延讓本名劉光義,乃是大名鼎鼎的“義社十兄弟”之一,有開國擁立之功,乃是太祖皇帝心腹重将,曾任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領甯江軍節度使,與王全斌一同率軍攻略蜀地,王全斌軍貪暴逼反蜀人,而劉光義軍紀嚴明,因功得授鎮安軍節度使,後又改鎮甯軍節度使。當今皇帝趙光義即位後,爲避聖諱,劉光義才改名爲劉延讓。

而偱循若儒者的張美,早在周世宗時便已擔任樞密院承旨。宰相範質患病,世宗皇帝柴榮命張美爲右領軍衛大将軍,并暫且代替宰相判決三司之事,國家兵權财權專委一人之身,此後世宗皇帝南征北戰,張美都留守京城,先後任三司使、大内都點檢、大内都部署、左監門衛*軍、充宣徽北院使、判三司,端的是出将入相的國家柱石之臣,昔年官位遠在太祖趙匡胤之上。

此時張美爲橫海軍節度使,建節滄州,劉延讓爲鎮甯軍節度使,建節檀州,都是防備北國的重鎮,此時大宋與北遼正厲兵秣馬,就連張仲曜着遠在西域之人都知道數年内兩國之間必有一戰,不知朝廷将這兩位國家柱石召回來做什麽,難道說就将部署不日對遼國開戰了麽?

張仲曜心中疑惑,臉色上卻更顯拘謹,他原本落拓不羁人,隻是張美和劉延讓在當世的名聲實在太大,幾乎是傳奇一般的人物,與他二人同席而坐,一時間讓張仲曜失了方寸,原本口舌便給的張仲曜,竟然讷讷地說不出話來。劉延讓與張美本來有些話說,礙着他在旁也不便開口,隻股悶頭喝茶。

張美他早知同宿在驿館中有歸義軍使臣,叫過張仲曜過來問話,原隻是因爲自己和劉延讓皆是朝廷重臣,私下交往有許多忌諱,要防止不知好歹之輩捕風捉影亂嚼舌根,眼下見張仲曜戰戰兢兢,汗出如漿,顯然不是那般不是輕重之人,便笑道:“張公子若有事請自先去,待公子安頓下來,可到老夫汴梁城中宅邸做客。”端起茶盞。

張仲曜立時如蒙大赦般起身告辭,回到自己館舍中時,這才發覺,與兩位節度使重臣不閑坐不過片刻之間,自己背上的汗巾居然全部濕透,不禁暗暗心驚。

剛剛坐下來大呼一口氣,安思道便敲門進來,躬身秉道:“公子,已經打探清楚,官家宣召安遠節度使向拱、武勝節度使張永德、橫海節度使張美、鎮甯節度使劉庭讓來朝,坊間傳得紛紛揚揚,直道此舉是欲罷黜諸節度使兵權,朝中拟代替各将軍擔任節度使的文臣的單子都拟好了。今日與我等同宿在這驿館内的乃是橫海節度使張美、鎮甯節度使劉延讓。”

張仲曜早知二人身份,“哦”了一聲,旋即大驚失色,天下未定,朝廷一下子罷黜這麽多元勳宿将做什麽?張仲曜長于軍中,深知這軍中将卒乃是一體,兵爲将之膽,将爲兵之魄,比如名震塞北的楊家軍若去了楊無敵,定要軍心潰散,任誰也再挽回。所謂官軍效忠朝廷不過是一句空言,大将領軍,看似威風凜凜,沒有一番日積月累的水磨功夫,軍卒怎肯爲你賣命。朝廷對北國用兵在即,思量官家此舉何意,張仲曜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注1:太平興國二年,趙光義罷黜久鎮要地的一批宿将,轉任虛職。“....帝厲精求治,前诏轉運使考案諸州,凡諸職任,第其優劣;尋複遣使分行諸道廉察官吏。五月,壬戌與,诏罷其罷軟惰慢者。以帝初即位,安遠節度使向拱、武勝節度使張永德、橫海節度使張美、鎮甯節度使劉庭讓皆來朝并來朝。癸亥,以拱、永德并爲左衛*軍,美爲左骁衛*軍,廷讓爲右骁衛*軍。”

注2:太祖太宗朝官場錢事:

太子中舍胡德沖通判延州時,“隐沒官錢一百八十萬”。太祖開寶五年,内班董延谔監軍營務,“盜刍粟,累贓數十萬”。太祖開寶四年,監察禦史間邱舜卿被棄市,坐“通判興元府盜用官錢九十萬”。太祖六年,供備庫使李守信“受诏市木秦隴間,盜官錢钜萬”。太祖開寶九年,“泾州官歲市馬,彰義節度使張铎厚增其直而私取之,累積十六萬貫”。太祖開寶七年,知興元府李仁友“私收渡錢”,勒索民财達“數十萬”之多。太宗時監察禦史張白曾“假借官錢居籴粟麥以射利”[2](卷22,太平興國六年)。太宗太平興國三年,泗州錄事參軍徐壁被棄市,“坐掌本州倉戶民租……取民賄而免其租入”。太祖時廣南地區農民每交一石,别輸二升爲鼠雀耗[2](卷12,開寶四年)。宋初,趙普受賄“瓜子金十瓶”,被太祖撞上,皇帝曰:“但受無妨,彼國家事,皆由汝生耳。”太宗時,祖吉和王淮皆委法受财,贓數萬計,祖吉被殺、籍家,而王淮“以參知政事沔之母弟,止杖于私室,仍領定遠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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