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候,草原上的花朵五顔六色,星星點點,如同一片絢爛的綠色海洋。春風吹拂綠色的原野,空氣裏透着一股清甜的味道。
岚州商隊便蜿蜒行進在陰山北麓的商道上,這條路十分容易辨認,南方高大的陰山山脈就是天然的路标,康恪阗是走過好幾次的,因此一路行來十分順利。還有好幾支小商隊觑出便宜,遠遠的跟在岚州商隊的後面。
大約百裏外的草地中,牧人阿穆爾愁眉苦臉地坐在地上,輕輕拍着他不安的坐騎。初春剛過,阿穆爾正打算好好調養一下越冬的牲口,頭人卻忙不疊召集了族裏所有拉得動弓的男丁出來劫掠商隊。阿穆爾所在的阿拉坦烏拉部落屬于這時陰山北麓無數遊牧部落中的一個,平日和其它的草原部落相互争搶水草,牲畜和奴隸,間或搶掠草原上的商隊。這些征戰大都由族長和貴人們發起,所得的戰利品表面上由部族公有,但等于是貴人的私産,像阿穆爾這樣的普通牧人,出力流血,還要耽誤自家牧養羊群,征戰越多,便越是貧困,好多人因此被迫賣身給了頭人當奴隸。
“阿穆爾,你還坐着幹什麽,快快起身,阿拉坦烏拉的雄鷹要起飛叼羊羔啦!”頭人阿古達木的兒子蘇合揚起馬鞭對他快活的喊道,阿穆爾是族裏有數的勇士,跑起來能抓得住快馬,一手箭術能殺退群狼,每次打仗的時候,蘇合都要叫他跟在自己身邊,等若是不花錢的保镖一樣。
這次有一支大商隊要從附近通過,聽說大車上的茶葉和絲綢堆得像那小山一樣,草原上十幾個部落都驚動了,好像秃鹫嗅到了死屍的味道,草原的雄鷹盤旋在羊群的周圍,隻不過根據靠近觀察的牧人禀報,這隻商隊的護衛十分精悍,不但有好幾百彪悍的騎士,好像還攜帶漢人特制的強弩,任何一個部落都難以單獨吞下這隻商隊。
勇士最多的滿都拉圖部落頭人阿爾斯楞提議,大家先共同打敗商隊的護衛,然後按照各部落出征勇士得多少分配貨物和奴隸。于是,蘇合便将拉得動大弓的兩百多個勇士都帶過來了,此刻聚集在漢人商隊附近的草原勇士有數千人,蘇合考慮的更多的不是如何打敗商隊護衛,而是怎麽在戰利品的争奪中爲自己的部落赢得最大的好處,當然,也就是爲自己家赢得最大的好處,像阿穆爾這樣的普通牧人,賞他一塊茶葉,半尺布帛也就行了。
如果此時有雄鷹在天上翺翔,它會看到,在阿拉坦烏拉部落勇士起身上馬的同時,以岚州商隊爲中心周圍百裏之外,十幾個部落的勇士都在或疾或徐的朝着商隊行進,像極了草原上的群狼伏擊羊群的陣勢。
快速接近的部落騎兵很快就和遊弋商隊周圍的探馬遭遇,幾乎是片刻之後,漢人的商隊便如受驚的毒蛇一般,将數百輛大車首尾環接成兩個圓環,弓弩在外,騎兵在内,商隊這般快速的反應,讓打過許多仗的部落勇士阿穆爾心頭籠罩上了一層陰雲。這哪是商隊,契丹人、漢人的軍隊,也不過如此吧。
“大人,咱們這塊肥肉,把草原上的狼都找來了。敵軍多而雜亂,興許馬上就要沖鋒了。”見康恪阗神色緊張,于伏仁軌笑着的對辛古道。辛古面色凝重,估計已經聚集周圍的草原部落騎兵有一兩千之衆,答道:“别看人多,草原人搶掠,便如做生意一般,不會死打硬拼的,待會兒他們沖上一陣,吃不住折損,興許自己就亂了。”他是馬賊出身,對部落騎兵劫掠有所了解,回身對骠騎營百夫長馮博道:“叫兄弟們備馬準備,待敵人氣勢弱了,跟我出去沖殺一陣。”康恪阗見辛古和于伏仁軌都行若無事,随行的岚州軍士卒也很鎮靜,與往常商隊護衛一遇到草原部落劫掠就驚慌失措大不相同,心下微安。
其它部落還未聚齊,心急的蘇合卻再也忍不住了,雖然事先說好按照各部落出的勇士人數分配貨物和奴隸,但隻要先打破漢人的車陣,拿到的東西難道還能吐出來不成,蘇合原本就對滿都拉圖部在這次劫掠中仿似盟主一般的地位不滿,他見左右方位幾個部落領頭的貴人都躍躍欲試,于是縱馬出列大聲喊道:“勇士們,殺過去,金子和奴隸,人人有份。”左右其他幾個部落在他的帶動下,也紛紛騷動起來,近千草原勇士就好似決堤的洪水一般,彎弓搭箭,揮舞着各色刀劍朝商隊的環形防禦圈沖殺過去。
“該死!”滿都拉圖部頭人阿爾斯脫口罵道,用馬鞭指着耀武揚威地領頭沖鋒的蘇合,“我要親手宰了這頭小狼崽子。”
“頭人不必着急,這支商隊護衛反應迅速,比普通軍隊尚有過之,似乎别有内情。這夥莽夫不待大軍聚齊便擅自出擊,正好試試他們的實力。”阿爾斯身旁一個身穿銀色鐵甲,外罩緊身裘絲袍的男子沉聲道,和周圍的部落勇士相比,他身材瘦長似乎還有些單薄,臉上點點疙瘩,嘴唇上留着短短的刺須,若不是陰鹜深沉的眼神着實攝人,幾乎就是稚氣未脫的少年形貌。但手下有八百部落勇士的滿都拉圖部頭人阿爾斯對他的态度卻十分恭敬,因爲他就是威震北方的定難軍節度使李光銳之侄,十二歲便官授管内都知蕃落使的李繼遷。李繼遷此時年僅十四歲,号稱“擅騎射,饒智數”.不但在依附拓跋氏的各部落中聲望遠遠超過同輩子弟,而且當了兩年知蕃落使,在西北各族中早已聲名鵲起。
“來得正好!”牙軍營百夫長韓禹沉聲喝令,“預備,取準兩百步。”他身後的神箭手侯睿彎弓,箭指部落騎兵沖過來的方向,“對齊,”百名名弓箭手随着他的口令紛紛彎弓與侯睿舉弓的方向保持在同一角度。這岚州軍中的神箭手乃是軍中比試選拔而出,薪饷堪比軍官,遠處發箭,一律由神箭手取準,其它士卒則和神箭手對齊,射出來的箭雨又準又密。
“放!”這最後的口令卻是由侯睿脫口而出,百枚利箭破空而出,又穩又狠地紮進了恰好經過兩百步外最密集的一團部落騎兵之中,頓時十數騎落馬,這輪剛過,“射!”這是神箭手岑彭發令,“發!”神箭手鄧浚發令,“放!”已經重新搭好箭取準的侯睿射出了第二箭,叢叢箭羽持續不斷的追着沖陣騎兵撕咬。
眼看不斷有敵軍落馬,但敵人前鋒已沖進百步之内,韓禹大聲喝道:“換弩!”除了侯睿、岑彭、鄧浚,其它士卒拿起早已放置在身邊的強弩,以隊爲單位,十人同時瞄準一名敵騎,在百夫長的指揮下,三百部弩機分爲三組輪番發射,強勁的弩箭将當先的敵騎射倒陣前。而類似侯睿等神射手則趁此機會自由瞄準敵騎的咽喉,頭部等要害部位連連放箭,此時敵軍已近,弓不必拉滿便可施發,侯睿等箭手發箭已經達到了驚人的速度,陳德有次觀摩射箭手訓練時也心下感歎,倘若普通士卒能達到神箭手的水準,那就發展火器就是浪費了。
部落騎兵在馬上也不斷地向商隊的車陣放箭,但騎弓發射力小,在馬上又難以瞄準,而商隊的弓弩手全部穿戴避箭甲,而且隐身在大車掩護之下,所以騎兵反擊的箭雨隻對商隊造成了很少的傷亡,唯一指望的便是快速的沖進車陣,用彎刀和鐵蹄向這些躲在烏龜殼裏放冷箭的漢人讨還血債。
但是最後這輪弩射實在是太厲害了,眼看好幾個部落最勇猛的戰士瞬間都被射倒,連人帶馬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昨天還在草原上放牧的部落戰士便有些吃不住勁了,就連彎着腰躲在馬脖子後面的蘇合都暗暗心驚,他見過些世面,知道這弩箭在中原也是民間禁用之物,普通商隊最多偷偷攜帶十幾部對付馬賊,誰曾想打劫行商也會遇到如此密集的弩射。他回頭一看,不少部落的勇士已經偷偷打馬往回跑了,阿穆爾,阿穆爾哪去了?蘇合到處找着他的護身符,遠遠地看見了他的背影,這條貪生怕死的狗!蘇合在心裏罵道,趕緊撥轉馬頭,趁着還沒有沖到最前面,快速回馬奔馳,比起初帶頭沖鋒的時候跑得還要快。
“真是烏合之衆!”韓禹有些輕蔑地看着敵人遠遠的背影,已經跑出了五十步以外,大聲喝道,“收弓。”三百弓箭手依令停止了對後撤敵軍的射殺。在他們身後,全身着甲,嚴陣以待的一百名長槍手和五十名刀盾手還坐在地上,敵人的勇氣不足以支持他們沖到陣前,這些士卒樂得多休息一會兒。
側方,商隊的民夫此時已經把車陣搬開一處甬道,骠騎營校尉辛古帶着一百騎兵如離弦之箭般順着敵人退卻的方向追擊而去。和衣甲簡陋,兵刃五花八門的部落騎兵相比,辛古手下骠騎人人着甲,就連馬的前胸部也有鐵闆甲,側腹部有牛皮铠遮護,手持長槊,馬鞍旁邊還挂着橫刀,弓矢,而且和适才沖殺一陣的部落騎兵相比,馬力正勁,可想而知,這隻騎兵一旦沖入敵人陣中,必然如虎入羊群一般。
由于辛古等骠騎兵的甲胄平日行軍時都放置在大車上,臨戰時才穿着,各部落頭人見商隊之中沖出一隻精悍的着甲騎兵,個個都面如土色,不少部落也曾被契丹征發勇士參加過戰鬥,知道這等正規着甲騎兵無論裝備還是武力,都遠超倉促集結而戰的部落騎兵,而爲可怕的是這樣的騎兵背後必然代表着一方勢力。不少頭人已經在暗暗後悔來趟這趟渾水。
“哦?居然還有着甲騎兵麽?這商隊越發有趣了。”看着身旁的阿爾斯面色發白,李繼遷嘴角一撇,輕聲對身後的侍衛長慕容耀吩咐道:“讓鐵鹞子上馬,有仗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