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滿城漢戶仿佛種子一樣撒了出去,回想起剛才城門之内人頭洶洶的樣子,陳德也不禁有些後怕的呼了一口氣,利之所至,可以不避生死,後世屢屢發生超市食用油降價導緻百姓搶購踩踏死人的事件,就是爲這句話做的最好注釋。這些民戶挑選好土地之後才舍不得離去,一個個還要在自家田土周圍轉悠半日,或是四處看看别家田土肥瘠,更有和左鄰右舍蹲在田邊攀起交情來的。岚州城大街小巷都空空如也,隻餘下滿城洋洋喜氣似乎在空中飄散不去。
城内城外的秩序自有當值軍官維持,陳德剛回到指揮使府中坐定,便有親衛上前禀報道:“有賓客自稱是大人的故人來訪。”說完呈上一張拜帖。陳德定睛一看,正是王侁那精瘦挺拔的筆迹,笑道:“請他進來,看茶。”
不多時,隻見頭戴方巾,一襲青衫,宛如遊學士子裝扮的王侁登堂入室,一見陳德便拱手笑道:“陳兄,别來無恙?”
陳德亦還禮道:“兄弟出掌地方,不得竅要,直累的腰酸背疼。”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問道:“王兄有何貴幹?”王侁笑而不答,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閉目品茗,露出陶醉之色,道:“陳兄此間煮的茶,舍卻百味,但求清韻本質,大有意境,甚好。”頓了一頓,話鋒一轉道,“當日常州一别,你我約定之事,陳兄可曾還記得嗎?”
陳德放下茶碗,沉聲答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自然是記得的。說起來,從江南到漢境,一路上得了貴教教友不少助力,德銘感肺腑,這廂代神衛軍兄弟謝過。”說完起身,整理袍服,正了官帽,以一方藩鎮之尊,恭恭敬敬向王侁行了謝禮。在陳德的信念裏面,做人常懷感恩,不管祆教出于什麽目的給予幫助,這個人情,自己和神衛軍确實欠下了。
王侁見他如此鄭重其事,悚然動容,他亦是閱人多矣,見陳德誠心道謝,也就不推辭,站起身來,正色受了陳德這一禮,心中暗生愧意,原來準備的一大推挾恩求報的敲打話語卻是說不出口了。兩人重新坐定之後,王侁笑道:“當日陳兄所說救人之事,幸不辱命。眼下人已帶來,由我的手下護着侯在貴府門外。”
什麽救人?常州到岚州,雖然時間不甚久,但其中風霜萬裏,經曆頗爲曲折,是以對陳德而言,江南之事已經恍如昨日,忽然醒起自己曾經拜托王侁相救周後,頓時大驚,沒想到人居然當真給王侁救下來了。
二人堂中叙話時分,周後滿面愁容地坐在一頂小轎之中,柔腸百轉。
她相随李煜走水路往汴梁獻俘,途中不明不白的被人做了手腳,落水假死,醒來時已在一夥來路不明的強人掌中,這些人雖然鬼鬼祟祟,言語之間卻頗恭敬,對自己并無侵犯,隻是偶爾聽到劫持者露出口風,說是一位權勢極大之人貪戀美色,找他們來救下南朝國後。乍聽此訊,周後當真是羞憤交集,好幾次企圖在人後尋死自盡,卻都被阻止,這些人怕把事情辦砸,派了好幾個粗使丫頭每日跟随周後左右,就連如廁沐浴時也不例外。
正所謂千古艱難唯一死,随着時日遷延,周後尋死之心漸淡,反而隐隐約約對自己要被送往的這位大人是誰生出幾分好奇。要知道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江南國後乃是宋室欲得之而甘心的人,隻爲貪圖美色幹犯這等彌天大罪,莫不是塞外的蠻族可汗。眼見馬車一路北行,周後就越是芳心揉碎,前朝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等等詞賦不住的湧上心頭,悲涼凄怆之意難以抑制。
這日聽護送的丫頭說那貴人的府邸已到,她偷偷四下觀望,街上稀稀落落的百姓雖然穿着質樸,不似江南繁華,卻是漢人裝扮,看來這大人又不是個胡族,稍稍安慰之際,卻又加倍爲即将到來的厄運而怔怔不安。她雖然出身高貴,卻生就一副倔強性子,認準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去,要不然當年也不會在姐姐重病時,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地和李煜幽會。雖然祆教教徒搜去了她身上諸如金钗等等可以自盡的尖利之物,她卻打定如意,若是那權臣要用強,自己咬舌一死而已。
周後用銀牙輕輕試着咬下舌頭,和想象中的惡人做最後的掙紮,忽然轎簾被撩起,周後吃了一驚,差點當真把自己的舌尖咬下一截來,卻聽伺候的仆婦粗聲道:“老爺請夫人移步入内。”
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周後猶豫片刻,輕移蓮步,随着那仆婦步入内宅,惴惴不安的來到花廳,卻見兩個男人早已面帶微笑的站着等候,見她進來,當先身着将軍袍服的那個立時躬身行禮道:“微臣參見國後。”待他擡頭,周後一看,正是深得李煜信賴的原神衛軍指揮使陳德,但見他一臉微笑地看着自己,周後隻覺滿臉漲紅,一時間鄙視,羞辱,憤怒,如排山倒海一般湧上心頭,這般欺君負義的無恥狂徒,她胸部起伏不定,呼吸急促。
陳德見她身子微微發抖地站在當地,居然說不出話來,以爲周後好容易得脫大難,心緒激動難抑,畢竟男女有别,爲避人閑言閑語,見禮之後,便溫言道:“國後舟車勞頓,請先好生安歇。”說完打手勢讓仆婦将周後帶到内院,早有丫鬟通知了黃雯,她自會好生地安頓照顧周後。
周後走後,王侁笑道:“陳兄金屋藏嬌,可喜可賀。”見陳德眉頭微皺,便掉轉話題道:“吾所答應的條件都已辦到。聖教在岚州設立祆祠,廣傳教義一事,陳兄是否願意遵守前諾。”
陳德道:“隻要不違反律例就成,不過像前朝那般給各種寺廟、祭祀免稅可不成。”他說的朝廷律例乃是此時沿用前朝的《唐律疏議》。
王侁心頭大定,暗罵陳德貪錢,淡淡笑道:“這個自然,那侁就代一方信徒謝過陳兄。”二人相視而笑,不知爲何,王侁心中有些爲沒有在皇帝面前爲陳德辯護而懊悔,離去的時候,拱手道:“今日入城時聽聞陳兄在岚州主持授田之法,乃是有利民生的善事,隻是此等收攏民心之舉當由仁君爲之,人臣爲之則幹犯大忌,陳兄,慎之啊!”
陳德聽他語意忱摯,心下微動,拱手謝道:“秘權,多謝。”擡眼望着空空的街道,歎道:“隻是人生如白駒過隙,若是左顧右盼思前想後,隻怕終老也幹不成幾件事情,吾現在是日暮途窮,不得不倒行逆施啊。”
王侁聞言不禁莞爾,笑道:“你若是倒行逆施,那天下諸侯,豈不是在以頭搶地。”二人皆是大笑,王侁又道:“陳兄,倘若有日我們分屬敵對,可還當吾爲友麽?”陳德慨然笑道:“各爲其主,但吾始終當你是朋友。秘權,保重。”王侁亦覺得自己有些婆婆媽媽了,拱手而去,陳德爲的是什麽不知道,自己爲的是中興聖教,乃是救天下萬民的事業,豈能這般,陳兄說的對,人生苦短啊。想着想着,腳下腳程加快,對于在岚州建立祆祠,他居然有些迫不及待了。
這廂舊友離别,内院卻是姐妹相見。周後乍見陳德時已然吃了驚吓,再見黃保儀便更加驚疑不定了。她原以爲黃雯已在亂軍中遭遇不測,誰知她安然在這岚州城裏,而且适才那仆婦還稱她“主母”!
周後雖然長居深宮,但心思卻是極其靈敏的,從前廳到後院,短短百餘步間,便猜測陳德已成這一方之主,大概和藩鎮差不多,要不然也不會有人甘冒開罪宋皇的風險将自己送來讨好他。而這仆婦稱黃保儀爲主母,那就是說黃雯已經從了陳德。按照禮制,黃雯進位保儀之後已算得李煜妃嫔,這陳德居然不顧君臣上下之禮,逼奸妃嫔。在宮中之時周後與黃雯情誼甚好,否則也不會冒着分寵之憂,在衆多宮女當中唯獨将她薦舉爲妃。她心中先入爲主的不願認爲黃雯與陳德早有私情,隻道是陳德趁着金陵陷落兵荒馬亂之際搶掠美女所緻,此刻眼見黃雯眼角眉梢都有羞意喜意,隻怕已經對這奸賊傾心。
黃雯見着周後,俏臉微紅,檢衽道:“黃雯拜見國後。”
周後強忍眼淚,将她攙扶起來,柔聲道:“江南淪陷,你我都是劫後餘生之人,國後二字再勿提起,隻以姐妹相稱即可。”
黃雯點點頭,她原本擔心周後責怪自己與陳德私奔,卻見她如此體諒,卻不好解釋了,隻能輕聲細語的噓寒問暖,就如當日在金陵皇宮之中一般禮敬對待周後,誰知這樣反而惹起周後的故國之思,思及愛郎李煜淪落汴梁爲階下之囚,生死未蔔,自己又身不由己的陷在陳德這奸人之手,不由暗自飲泣。